交上小满,杏子微红,桑葚日黑,关中的小麦开始泛黄时节,甘陇的麦客就背起行囊,走州过县,一路跋涉,赶往陕西的麦场,关中人称他们麦郎或甘省客。
麦客的行囊十分简单,毛褡裢里装几件旧衣衫,一包炒面,一块磨镰石;一把槐木肘镰,几个刃片片。他们的行头朴素,往往戴一顶烂草帽,穿一身耐脏的粗布衫,脚上登一双解放胶鞋。有些是麻鞋,如行脚僧一般。女麦客则像男人一样,也穿黑色的衣服,很少见花色的。年龄大的老麦客,脖后颈斜插个烟袋杆。年轻的兜里装有旱烟,旧报纸包着的,想抽时就撕片报纸条,卷成喇叭筒,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吸。甘省的麦客会唱花儿和少年,虽是背井离乡,偏要走一路唱一路:“走咧走咧走远咧;尕娃他娘莫哭咧,急慌慌方向走反咧,甘州当成彬州咧。”
他们常是一个村子的人结伴,步行至定西、甘谷、陇西、天水后,便沿着陇海铁路线走。因为没钱买火车票,大都沿途扒火车,趁一辆闷罐子或运煤火车路过,便紧跑一阵,飞身挂上去。两天颠簸到了西安,再步行至长安县的白鹿原下。关中的麦子随太阳,是从东往西黄的,“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一转头的功夫,东府白鹿原上的麦穗就垂头了,熟得要炸要淌,金色的麦浪翻滚着,一望无际,空气中飘散着麦香。
麦客们先到原下某个集镇聚集。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他们在街道的屋檐下,戏楼场上,破庙中,随便找一处地方歇下来。渴时喝口凉水,饿了抓把炒面。也有厚了脸,找户人家讨吃喝的,却先打问:“他老姨,你家割麦不?”白鹿原人厚道,不歧视麦客,亦不言传,塞给他两个馍。天黑了,麦客就席地而睡,旅途疲惫,顾不得地气潮,臭虫咬,蚊子叮,鼾声很快就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赶往麦客集。既有麦客集,就有挑头的麦客主事。一阵子叽咕,拍板定好开镰割麦的地价,或十块钱一亩,或十五二十元,与主家谈价,必遵守内部潜规则,既不能坐地起价,也不得贪图小利而私自降价。麦客不论夜晚居住何处,天明又会以家族或村落为点重新聚集一处。有雇主过来时,便簇拥上前,麦客可以随便挑选,谈好价钱后便有人跟着走了,剩下的人则继续等待。很快,集上的麦客被白鹿原的主家领走了。夏收讲究的就是“抢收、抢打、抢种”,不然老天爷一场雨,麦子就会生芽、霉变,一年的收成打了水漂,因此,三夏大忙是农民们最紧张的农事活动,家家户户都心急。
麦客大踏步走向麦田,摆开阵势,开始割麦子。他们弯腰弓背,挥动着镰刀,镰刀闪过之处,一片片麦子如风卷残云般倒下。太阳越来越高,日上三竿时,灼热的阳光仿佛浇在他们身上,如麦芒般扎到人身上,火辣辣的疼。虽然他们戴着草帽,但后背的衣服却是湿透了,粘在身上的。麦客一般结合搭挡,前边一人下腰,后面一人紧跟着打捆。麦子齐刷刷倒下,年轻麦客用脚一勾、镰一挟,便成一抱子,老麦客三缠两绕,干净利索地绑出一个麦捆来,然后栽立起来,聚拢成几个麦堆便于转运。麦客割累了,为给自己打气,就唱个少年:“原上的麦子收一石,川道里收给了两石;多人的伙里把你看,模样儿活像个牡丹。”老麦客亦唱:“借三升麸子还三升面,急下着没顾个本钱;维下的连手没见个面,花掉了许多的粉钱。”他们的调子高亢粗犷,一身的酸痛就都在歌声里,麦田刮过的一丝凉风中消散了。唱毕,老麦客催促年轻人:“甭胡骚轻了,赶紧割麦。”
到了晌午端,主家会将茶水饭菜送至麦田地头。关中人宽带麦客,民谣:“麦客子走州过县,掌柜的馍馍加面。”送来的主食有白蒸馍,扯面臊子面。麦客既能下苦力,就能吃饭。饭量增,要求却不高。主家大方的,随手会撂一包香烟。麦客坐地头吃饭歇息,忽见天空乌云骤起,要下白雨了,地里还有许多麦捆没有运走,嘴里噙着蒸馍喊“嘛哩,老天爷变脸了,赶紧给主家运麦子。”撂下饭碗,将所有麦捆摞成一座圆圆的垛子。白雨多是一阵阵,不多时,黑云散了,雷声远去,麦客又拿起镰刀,俯下身去赶忙割麦子。他们知道,因了这场雨,主家一定心急火燎的。天擦黑,麦子终于割完了。主家报的地亩不糊弄人,但细心的麦客割完,会倒背手,迈着方步自己丈量一遍,看码码错得远不。
晚饭自然上主家屋里吃,毕了结算工钱。好心的主家即便明天不雇了,夜里也要挽留住下。临走,必送几身旧衣服,毛褡裢里塞几个热蒸馍,再装一袋旱烟末。一再地吩咐,明年可来啊。有因割麦子,彼此合了脾气,投了缘分,便结为亲戚,日后来往互相帮助;也有因主家嫌麦茬割高了不好种地,结账时双方起了争执的。麦客不愿意多计较,在人家地盘上,囫囵算了,第二天还要转场呢。苍茫的夜色中,麦客急慌慌地赶往另一个村庄。他们总是“急慌慌”的,一村又一村,一片麦田又一片麦田,唯恐错过了下一个割麦子的机会。
从东往西,太阳撵麦子也撵麦客。十天半月的时间,关中平原的麦子,被麦客像耙子一样搂了个遍,而家乡陇西陇南的的麦子也黄了。“算黄算割”叫着,往西飞走了,麦客们归心似箭。年轻的麦客又要唱少年“三把镰刀打一张,关中道里赶麦场;今年麦场不咋强,给你扯了身衣裳。”老麦客对唱花儿:“你的衣裳我不要,你的难受我知道;人家屋里都弹嫌,黑了睡在三官庙。”老麦客是替他相好唱的,他们就这样一路唱着,又离了陕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