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日子
那一天,勤劳不辍的母亲,独自顶着烈日锄了半亩苞谷地。
母亲性子急,做事总想一气呵成。后晌,又累又渴的母亲回到家里,喝了大量的水,晚上就闹肚子了。母亲抵抗力很强,平时头痛脑热,不吃药不打针,休息几天就能自然康复。母亲这次闹肚子的状况却很严重,夜里几次起来上厕所,体虚力乏,一头栽倒在地。这才引起了我们的重视。我们哥几个将她送到镇上,输了一瓶液回来,当天晚上状况就有了明显的好转。第二天天亮以后,再没拉过。我们还很欣慰,夸她抵抗力是真的强,好得快。
可过了两三天,跟父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弟媳对我们说:“可能还得把老妈带去医院看一下吧!”“咋了?!她不是已经好了吗?!”我很感到意外。弟媳说:“拉肚子是没拉了,可是她胃口太差,不吃饭,成天躺床上,身体越来越虚弱,情况不太好。”我们这才紧张起来,把母亲再次带到镇上先前为她输液的那家私立医院,准备让母亲在那里继续治疗。
几天时间,母亲的确消瘦了很多,活脱脱走了个模样。
母亲很虚弱,几乎不能自主行走了,步入医院都得我和大哥一左一右架着。但她神智清醒,还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候诊。坐堂医生一直在为其他病人检查,单单把母亲晾在一边。我看母亲坐在那儿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于是要求医生先帮她看看。坐堂医生没看,他把院长叫来为母亲检查。我心里还一阵感激哩。可是,院长诊视以后,字斟句酌地对我们说:“老人家体内各种脏器都好,就是体质太过虚弱了。我们设备不全,建议送她到大医院进行全面细致的检查,以便对症施治。”
然后,说什么也不接收母亲。
我们更加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哥几个当场傻眼了。我们临时合计了一下:这里医院都不收治了,极度虚弱的母亲再受一番舟车劳顿,说不定就会被颠散架的。怎么办呢?我们只得在镇上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挨排请求,大都婉言拒绝。后来,一私家医院勉强接收,给母亲安排了床位,躺下输了液。以后每天一次,每次输完液回来,母亲的精神状态看去似乎有所起色,我们颇觉宽慰。可是,在这里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母亲还是饮食不进,体质越发的虚弱。见母亲情况开始急转直下,这家医院也不敢再继续治疗了。怎么要求都不行。我们看着皮包骨头,没有一点精气神的母亲,毫无办法。
我们把母亲带回了家。
大哥意识到母亲时日无多,执意把住在老房子里的母亲搬到家里去,以便随时观察和伺候。大哥每天嘘寒问暖,给母亲擦澡,帮助她翻身,给她揉捏和按摩。
母亲神智尚清楚的时候,觉得在儿子家很不习惯,总是要父亲接她回老屋里去。大哥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觉得解手什么的难为情。因为她自己力不从心,得依靠儿子媳妇服侍,她感到难堪。大哥开导她说:“老妈,我是您的儿子呀!我小的时候,您为我抹屎抹尿,您老了,该我来服侍您啦。母子之间,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大哥每次都亲自把母亲抱起来,像给小孩子把尿一样,服侍母亲便溺。后来,母亲肉松骨散,稍一动弹就呼痛,连抱她起来方便都不可以了。我们就买成人纸尿布给她垫着,然后帮她更换。这样,母亲更加感到羞臊了。但她无可奈何。大哥鼓励她:“老妈,没事,我们会及时帮您擦洗干净的。”母亲个性坚强,平时什么事从来都不愿麻烦儿子媳妇们,如今见我们每天围着她转,服侍她,很过意不去。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我心里既感动又酸楚。
我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幕场景来。我每次一有病痛,母亲总是万分焦虑,一直把我抱在怀里,好像担心一放手,她的儿子就会被什么给掠走似的。那年,十一二岁的我翻肠倒肚,蹲在地上剧烈呕吐,非常难受。母亲一见,忙不迭地跑过来,一只手掌托着我的脑门,另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背。奇怪得很,呕吐当即停止,难受的感觉一扫而光,心里暖乎乎的,世界一派温馨。这么多年过去了,额头上母亲的温暖,一直罩护着我。
我们知道,母亲能够让儿孙服侍的时日已经不多,我们?已经无法阻止母亲西游的脚步了。母亲热爱生命,她求生的欲望那么强烈。她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所说的胡话里,还抱怨那个曾经为她治疗过然后又拒绝为她治疗的医院:“X安医院X安医院,咋就不能把我治好呢?”站在旁边束手无策的我,难过得跑到外面,独自躲着,哽咽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们发疯似地四处求医,可没有人敢前来应诊。都怕惹麻烦。我们再怎么声明,保证不会让方担责都不行。后来,通过一个族弟介绍,终于有一个乡村医生被说动了心,同意来为母亲治疗。他让我们哥四个立字据、签名、摁手印,答保证。若真正回天乏术,老人撒手人寰,没他什么责任。我们毫无异议,一切照办。他能来,就已让我们感激不尽了。他每天来给母亲输液,母亲都要跟他道几遍辛苦。那人挺好,每次都热诚地祝福和安慰母亲,母亲见了他,很安心。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心理作用,母亲觉得好受了许多。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再一次看到了生的希望。
这样的治疗又持续了三个多星期。那天,到时候了却不见他来给母亲输液,我们找到他原来所在的板拉村,那里已经人去屋空。旁人告诉我们,他将诊所搬到更远的桐柏去了。我们哥几个又循踪而去,找到他。他称说隔得远了,不方便,想推辞。我们苦苦哀求,希望他继续为母亲治疗,以减轻她的痛苦,让她得到一点人世间最后的安慰。母亲已接近弥留状态,除他之外,别的人谁还肯接手施治?让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痛苦而无望地等着那一刻的来临,我们于心不忍。
那个好心的乡村医生禁不住我们的再三恳求,又一次心软了下来,勉强答应继续来为母亲治疗,直到老人家临终前夕。最后一次输完液的时候,他非常抱歉地跟我们说:再帮不了母亲什么了。当时,母亲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只是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已经不知道医生放弃了为她继续治疗,她的思想、感官已经麻木不仁,没有知觉了。看着昏迷中的母亲,听医生那样说,我内心彻底崩溃了,跑出门外,哽咽、抽泣,涕泗横流。我痛恨自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却无法替她分担一点痛苦……
母亲弥留之际,要喝老房山头那口她嫁过来就一直喝着的井水,要吃当时鲜有上市的水果······所有她想要的,我们都挖空心思,倾力求索,尽量让母亲所愿得偿,少带些遗憾离去。母亲一生以子孙为重,给我们的太多太多,却极少向我们索求什么。母亲在世的时候,二老自耕自食,自己打理饮食起居。农忙季节,母亲把他们的田地料理完毕之后,还逐一到几个儿子家帮忙。有时请他们来家吃顿饭,二老都客气拘谨得像在外人家做客一样。我们到他们那里去呢,他们又将我们当客人,好吃好喝好招待。你如果客气不吃的话,他们还会嗔怪,满心失落,直到你吃了,他们才眉欢眼笑。当母亲已经水米难进,意识模糊时,她才向我们要这要那。可是,她已经无法食用了,那些东西对她来说,也就是个念想罢了。我们将井水用棉签沾了抹她嘴唇上,她还咂咂嘴,含混不清地直叹凉快、甜!然后,她一直握着那一瓶水,舍不得松开。她要的果子呢,只能切一小片放到她嘴里让她噙一下。她已经无法咀嚼和吞咽了。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候,她还敦促父亲回去收拾米谷,担心料理她后事时,我们父子措手不及:“不把米打好嘛!到时候,人多来帮忙,喊拿好多米煮饭,要拿得出来呦!”
母亲总是这样,对家中大小事务都一心操劳,总是放心不下。生命的最后,连她自己的后事,她都还在操心着。唉,我的母亲呀!
愿我那在天国的母亲,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