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 树
夜郎山魈
今天立秋。
这个夏天已经结束,而夏天的雨水却没有在这一天停息。
昨夜子时,雨水只是稀落的点滴,黎明时分,惊雷此起彼伏,闪电劈开黑沉沉的天空,牵线的雨水顺着枣树的身体冲刷,沿着脚根,直窜到地底,渗透它每一棵细微的神经。
漫长的黑夜应该很快过去,它挣扎着疲惫的身体,仰望天空。与东边黑云交接的山头,并没有曙光。
曙光并不都在确定的时间到来。正如秋天的果子,未必都在秋天里成熟。
这个夏天之所以漫长,也是因为雨水的绵绵无期。黑夜中没有光。白天,黑云依然遮住了光。雨水从春天落起,至今已有六个月。枣树脚下的土壤已经软若稀膏,先是一点点脱落,然后慢慢一块块崩溃,在一个沉睡的夜里,枣树从梦中惊醒,它感到头晕,呕吐,深埋土地的根须,也阵阵寒凉。它睁开眼,才发现脚下的土壁,已经垮塌下去。它的根茎,已经大半裸露出来。土坎下方,垮下一堆稀泥,严实堵住了那条水沟,积成一汪浑黄的水塘。
枣树的身体前倾,向着正南。当它看着身下的土坎,裸露出的黄色的根茎,再不是晕眩,而是慌乱的惊恐。它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尝试蠕动一下土里的根须,细数伸进土壁深处的根,究竟还有多少。
慌乱中,它一次也没有数清楚。
它放弃这艰难的努力,将头慢慢往上仰,扭向身边相邻的伴侣——另一株枣树。它与它一样,它的身体甚至前倾得厉害。它仔细看它,又看自己。
它们枝上的叶子,由于雨水过多的原故,过早枯黄,已经掉了一大半。青春并没有结束,却是满头黄叶的沧桑。
身边的枣树,大约先它而醒来。它在黑夜中哭过。哭泣中刻意隐忍,害怕过重的抽泣,颤抖,使身体訇然一声倒向下面的水沟。
这时天空的雨水仿佛已经停止,偶有三三两两细细的雨丝,悄无声息,擦着枣树的枝叶,飘落去坎下的水坑里。
几只低吟的虫子,在土坎上方那破败屋角的檐柱下,阴一声阳一声。那老迈的屋主,已经去世。枣树似乎还记得很多人围着那棺材哭泣的场面。屋主死后,所有人便离开了这屋子,这屋子便留给老鼠,臭虫,蟋蟀,长蛇。那腐朽的柱根,已长出一些木耳,杂草。
有一丝微风从东边轻轻吹来,碰落枣树枯黄叶片上的水珠,它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冷意,无意中紧紧将裸露的根伸进土里。它相邻的伴侣却在这时哭出了声音。
在这条长长的土坎上,除了和它同年出生的枣树,便是那些低矮的臭蒿,茅草。更远的地方,有一株去年出土的枸皮树,苗身很细,然而长得很快,已经快有它高了。它出土四十年,总是清瘦,嶙峋。
——臭蒿与那杂草,在春天里出生,夏天里疯长,秋天里枯黄,冬天里死去——当它们的子孙在第二年出土,枣树又重新感到身处的陌生。况且杂草们对一切总是不屑一顾,吵吵嚷嚷,拼命争食脚下的养份,互相撕咬,挤兑。它们从来懒得抬一下头,向两棵枣树报以相邻的问候。
枣树回过头,慢慢把手伸去,抚摸它的伴侣,并紧紧抓住它。它们风雨四十年,根相连,心相连。另一棵枣树转过脸,泪水又流出来。它那赤裸的根,努力向彼此的脚边伸来,紧紧勾住。
当伸过来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它们不再伤心,脉搏里惊恐的跳动也归于平静。
雨水收尽,天空的乌云向四面拉开,越拉越薄,东边的残月隐约露出光芒。
天亮时,天空已是难得一见的干净。那耀眼的阳光从东方升起,越升越高,火辣辣烘烤着大地。枣树对伴侣投以一个欢欣的微笑。它在朗朗的阳光里很振奋,尽管黄叶上还挂着细细的泪痕。
它们裸露的根须,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发烫,它们的根须,从未见过太阳,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很害怕。中午时分,一个过路的农夫,从沟边走过,用肩上的锄头,掏开堵塞的稀泥,积下的泥水,匆匆流走。
土坎上新鲜裸露的黄土,在阳光的烘烤下点点发白,慢慢变得坚硬。
紧接下来的十几天,雨水越来越少,偶尔夜间洒落一些,白天,多是灸热的阳光。枣枝上的黄叶,慢慢落净,密麻而干瘪的酸枣,依然挂在技头。它们大多没有发育成熟,在雨水的浸泡中提前催红,腐烂,干瘪。
退去黄叶的枝头,在阳光里,迅速吐出嫩绿的新芽。
——春天并没有来,秋天也才刚刚开始,它却已经无法等待时令的安排。
——枣树的命运,并不由它主宰。这个漫长而罕见的雨季,彻底改变了它四十年来正常的四季更替。这也是四十年来,它从不曾意料到的。——它对它的未来开始担忧,它并不知道,明年,或者后年,又是怎样的境况,又将遭遇什么。
脚下疯狂的野草,臭叶蒿,终于全部抬头,一齐嘲笑它与伴侣哀伤的模样。
枣树的征兆,大乱四季的伦理——它们身上,挂着熟透的果实,衔着黄叶,又吐着新叶,还有光秃秃枝条——这样的枝条,只有冬天里才会出现,像一双双老人僵硬的手指,在月夜里悲哀地指着天空。
——这是春天?还是夏天?究竟是秋天?还是冬天?
……夜已深,云纱 挟月光,大地朦胧,一切都在安睡:破败的木屋,蟋蟀,野草,枸树,远方……
尽管如此,黑夜要尽,天也要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