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风华茂盛时

晓 望

  第一次登上初三一班的讲台作自我介绍时，只见五十来双目光紧随我的言语、比划、腔调等，起伏、扩张、燃烧……唯第三组正数第三桌一颗短发黑头埋得深深的，自始至终都没抬起来过，这不免让我有几分恼火。接下来的时间，我格外留心着这颗深埋的黑头，倒想瞧瞧是何许人也。直到下课铃响，黑头才缓缓拔冗而起，揉眼、呵欠、扩胸……一切完毕，我终于看到了一张帅气的脸，素朴，实诚，颇有一些倦意。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日，课堂上，无论笔记、讲解、诵读、听写等等，黑头始终深埋着，无动于衷，这些，仿佛难以搅扰他。某日，讲到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情景所致，不知觉间就进入到文章里去了。好！突然，静寂的教室里响起一声暴喝，酷似晴天霹雳，我的思绪被迫中断。同学们立即轰笑起来，都把目光钉子般深深扎入黑头身上。就是讲得好嘛，笑什么笑？黑头理直气壮。课间休息时，有同学宽慰我道：老师，不用理那走火入魔的家伙，整天都是武侠小说，都好几年啦，成绩差劲死了……

  果然，半期考试成绩下来，黑头除了语文及格，其它科均为三四十分。他的语文能及格，作文就占了二十八分。于是，我去找班主任周老师一起想办法，想帮帮他。周老师很直率，也很直接：那家伙已无可救药了。你刚来，很多情况不熟悉，先了解了解吧。

  一天晚自习刚结束，黑头从走道里经过，边走边练习着“霹空掌”，我把他拦下，带到寝室里。我坐在床沿，叫他坐椅子，他不干，面对着我笔直地站立，眼睛紧紧盯着我。今天晚自习复习什么？我问。没有复习，就看了半本古龙，写了几页小说。他毫不遮掩。你现在已经是初三了，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我劝道。我知道，但我对学习没有一点兴趣，只想看武侠，写武侠，太过瘾了！提到武侠，他兴奋起来。但……我正想给他讲些道理，话到嘴边就被他打断了：老师，你想讲什么我都知道，都明白，没用的，你的好意我领了。说完就转身离去。

  周末，我决定去他家走走。他家住在距乡政府十来公里远的河畔，不通公路，一条弯曲的山路沿陡峭的山壁蜿蜒而下。正是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的。他闻讯赶来，身后是几个腰宽腿粗的男同学。老师，刚晓得你要去我家，我们来给你带路。说完就上来扶我。我急忙推辞。老师，你不用客气，我们练武之人有的是力气。他高高地扬起右臂，衣袖往下掉的瞬间，我没看到发达的肌肉，只见到一根瘦瘦的干柴棍。

  到得他家，已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安静的河岸，一片松林，六七户人家，全是草屋，这就是他们的寨子。家里没人，门虚掩着，他上前推开门，把我迎进去。老师，我爹娘种地去了，你先坐，我们出去一下。给我倒了杯水，他就与同学们出去了。我仔细打量他的家，房子木草结构，有些年月了，屋内仅有一些简单的家具，显得空空荡荡的，连地面都没硬化，凸凹不平……正出神时，忽然听得河面传来几声轰隆隆的声响，再接着他们回来啦，兴高采烈地，全都光着上身，头发湿淋淋的，手里紧攥着还在挣扎的鱼儿。我这才弄明白，原来他们到河里炸鱼去了。老师，晚上给你做“龙凤汤”。说完，他们杀鸡杀鱼，忙乎起来。

  傍晚，他父母回来了，四十来岁的样子，都是老实厚道的农民，瘦弱，咳嗽不断，但很热情。晚饭时，知道我与他父母有话要谈，他盛了一碗鱼和鸡调制的“龙凤汤”，招呼同学到院子里去了。其实，他父母非常了解他在学校的一切情况，但孩子大了，有了独立的思想，又是“一根筋”，逆反心理也强，纠正已来不及了。只希望在学校里老师多费心，莫走上歧途，成人就行。

  此后，他成了我寝室的常客。在金庸古龙之后，在侠客梦之后，在批阅他的小说之后，我总是很担心，也常问他初中毕业后的打算。他说高中不念了，去省外读个武校，学点功夫，将来游走江湖伸张正义。

  毕业后，他迫不及待自费去了湖南的一所武校，大张旗鼓地，唯恐别人不知晓。不过，才半年又跑了回来，灰头土脸地。他很困惑：老师，世上真没杨过那样的武功？没有，其实所谓武功也就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技能。我说。武校我是不去了，但我以后该怎么办？他问。当我告诉他学会生存，并在这一过程中磨砺出安身立命的技能时，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走了。

  同他再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后。他们几个同学相约到家里来看我，平平淡淡地，拉拉杂杂谈论一些过往，仅了解到他进城后一直打零工，结了婚，已有两个小孩。

  黑头黄姓，单名荣，是我无法忘记的又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