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山下的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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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壁山下的师生

发布时间:2018-11-27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新闻中心 作者:吴厚炎

照壁山下的师生

吴厚炎

  五十多年前,我就读的贵阳师院,在照壁山下。所谓“照壁”,是指同正门相对的屏蔽,多筑于寺庙和广宅前。如此,那师院就不具备这种资格。想是师院右侧的“扶风寺”,以它前面的山为“照壁”了。但这样一来,“山”之为“墙屏”,是不是显得有些巍峨?而我们的师院与之并无关联,却被人称之为“照壁山大学”,这就有点轻漫的意味。不过,这“照壁山大学”倒还有些可以写一写的东西。

黄教授

  贵阳师院曾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历届学生毕业前夕,要在生物系黄教授的指导下种树,给母校留作纪念。所以,跨进师院大门,就见直通照壁山脚的大道两旁,扁柏耸翠,苍然成荫。而正对大门的照壁山,早为扁柏倾覆,似乎绿不透风,要挤出些凉意来。我们自然也在1963年毕业前夕,认识了黄教授。

  当时,在校门右侧的操场上,黄教授指着堆满平板车的扁柏,说教大家种树,给操场镶个绿边。他高不过16,一身褪色中山装,脚上粘泥解放鞋。平头花白,一脸绛黄,操一口广东客家方言。若不知他身份,以为是拉板车的。他通晓德、英、俄三国文字,近70岁还自学日语。汉话反而说得不明白。但他的功劳不在嘴上。你看,不仅近在咫尺的浓荫大道以及照壁山的扁柏留下他的心血,还有经他指导成林的校园:冬青、梧桐、洋槐、滇楸……掩映着琉璃瓦覆盖的参差楼房。若在清晨,阳光初照,雾岚渐去,整个校园于金碧辉煌之中,又显得沉稳而轻盈。

  就在我们栽种扁柏的操场对面,穿过梧桐林,绕过生物系教学楼的侧面,可见由冬青作栅如围,而杂花其间,青草铺地的花园。中有近两丈高的三棵桧树,格外醒目。其若大碗口粗细,树冠呈圆锥之形,傲然挺立。乍一看,以为是扁柏,因它若干扁平的小枝与扁柏无二,但不同的是,它还有如松针样的尖叶杂迭其间,此为扁柏所无。所以,《尔雅》及李时珍说“柏叶松身”(柏,即扁柏),大抵不差。

  桧,早见于《尚书》《诗三百》,古代棺盖上以“桧”作装饰,乃“王礼”。我不知师院稀见的桧树出自何人之手,但它紧邻生物系,就同黄教授有些瓜葛。然而,他一生多习洋文,就同上述中国的故典无多少缘分。他曾指导绿化德国柏林大学,并常以此为荣,实在还只如会栽树的平民。与他同时代的如研究刺梨、文昌鱼的先生,早成名了,而他依然如桧——“柏叶松身”,并未脱颖而出,就像成束的针叶藏在扁平的小枝之中。这可能因他不近官场,而官场又非植物学?孰是孰非,宋诗说:“留与乌衣话短长”吧。

许先生

  许先生教了我两年《古代汉语》,但在印象中,他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头发平梳脑后,白丝错杂其间。脸稍长,偏黑瘦,配一副黑而泛浅黄的眼镜,着灰黑长呢大衣,衬衣似乎未见泛白。是先生冷色平静调子,化解了特定时空衣着与色泽的变幻?我也说不清楚。

  先生的讲课,说不上精彩,语调平缓,音量偏涩。偶尔激动便有些自我陶醉,身子左倾,板书正斜不拘,字就到了黑板脚。我得益于他分析句子的“图解法”,对上古音却很陌生,他说教中学用不上,音韵就几乎没有讲。少见他与同事来往,课后即步行回家。那胸前左袖的粉笔灰,不知何时才飞离黑色大衣。

  毕业考试只一门,就是许先生的《古代汉语》。之后,我邀约同学去许先生家看分数。在三民东路一侧巷内,敲门进去,我们三三两两站立,陡觉屋子很小,光线很暗。左面有窗,几缕阳光映射,才看清近而靠墙的博古架,像是专放二十四史的,有几格空着。一张单人床紧靠右墙,迎着窗户。而书桌、椅子、凳子,乱七八糟堆满书,多为线装,一些碑帖散页,似乎也夹杂其间。长长短短,歪歪斜斜。进门左角堆的杂物,无书,因为三合土会潮湿?这样,他改卷,大约只能在床沿,以凳为桌。因问分数时,他须弯腰翻看坐凳上的分数册。当我知道自己的分数后,顺势问了一句:“老师,周复延考多少分?”他拿着分数册,依然俯腰侧身看着我,说: “你和她好?”这时透过浅黄镜片,我才看清许老师的眉眼,逼视中的笑意,牵动着起皱的脸颊,嘴唇和短髭似乎在颤动。我知道,许先生稍长我这般年纪时,有过一次极为失败的婚姻,刻骨铭心,终身未娶。因此,我只能不好意思点点头,没有吭声。

  离开贵阳前夕,我在喷水池碰见先生,他问我分配到哪里,我说兴义。他微笑点头说:“嗯,兴义不错,是个大县。”与先生相处两年,没有见他笑过三次。

  中断了廿五年的职称评定,终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启动,系里让许先生申报副教授,他不为所动,因听说1949年之前,他就是教授了。终于当了一辈子教员。

  许先生一直与老母相依为命,其知音,除书籍、著文外,就是书法了。据说他善“章草”,书法理论颇有见地。可惜都未曾瞻仰过。

  据与先生过从甚密的汤教授说,中文系最有学问的,当数许先生。汤兄亦先生弟子,且为同事,所言当有据。先生去世后,留下近千万字的手稿未经整理,藏于师大图书馆。若能出版面世就好了。但若干年过去,没有动静。这让我想起当下的《周易》热,哄其热者多不知《易》之有三,即还有《连山》与《归藏》,正如许多人只知先生是教员,没有职称,而不知其学问。这样,许先生的著述,唯藏之名山(照壁山?)以俟君子。但愿许先生的学问,“晦久而明。”

老教授与新助教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师院搞教学改革。汉语教研室充分利用资源,让曾经饱学之士同当今后起之秀结合,将古今汉语打通,开一门新课。准备妥当之后,便开始试行。主讲者古稀教授,助教则“而立”之年。课题与人员均合古今相融合之旨。老教授矮瘦,常年一袭青布长袍,让人想起民国人物。他的强项大约是古汉语及古诗文。因他曾对人讲:“如果不是民国,最后一科状元就是我的……”如此,那八股文就定然做得不错,而唐宋以来的“试贴”“应制”诗也不会差。当时,各系办有黑板报,用水粉和毛笔书写,到时还兴比赛。中文系办的“团结报”,常有老教授的格律诗见诸黑板。署名之外,还标有年龄七十几之类。因能审时度势,与时俱进,这创新课程自由他先行试讲。助教偏分头泛青,着灰白色茄克衫,显得干爽。他上过我们《现代汉语》,但只记得甚么“AABB”式,比如老教授高高兴兴接受任务,小助教欢欢喜喜协助教学。试讲课在阶梯教室,百多学生顺梯坎坐而聆听。开讲十来分钟,老教授咳起嗽来,痰在喉咙里打滚。他从长衫口袋摸出信封,待气喘定,将口中物唾进信封,顺势又将信封揣进长衫。气顺之后,只见老先生嘴动喃喃,声音很细,我坐在后排,不知他说的甚么。突然,一直在台上监听的助教,快步走向老教授,以手掩口对之耳语,老教授忙点头,哦,哦,哦……仿佛明白自己跑题扯远了。他是跨世纪的人,长衫子就罩着不少晚清逸事,民国时闻。见到年轻学生天真求知的模样,难免忘乎所以,这便需要人监督提醒。之后,动嘴不久,就又咳嗽,信封、耳语,哦,哦……反复几次。不能再讲演了,一旦痰涌堵住气管,就是憾事。于是停讲,不了了之。

  若干年后,我在某语文杂志,见到当年助教先生研究贵阳话“玩嘞”的文章。我这贵阳人觉得,该文也好玩“玩嘞”。

  后来,某师专有讲师拟申请《现代汉语》的副教授。当年的助教已高升,在审定申请人的论文后,说:“这样的文章,我们大四的学生也写得出来。”该师专教师终于未能评上,直至退休。退休后心安理得,因他懂得本科先生的水平比专科的高。但他不知道主宰其命运的,就是当年那位助教,更不知道这助教的大四学生,起码有专科讲师的水平。

  1999年夏天,我们师院59级的同学,在校园内的会议室作同窗之聚。

  当年的学院,如今,已升格为师范大学,在座诸君,已渐老去。彼此离别经年,感慨良多。虽然如此,那气氛不会喧腾活跃,也无曾经沧桑的暮气。兴奋激动之余,悄然敛笑平静。这时,一位同学越过众人,走到台前,目视前方片刻,竟唱起歌来。大家不免一惊,相对无言,默然静听。歌声不见高亢嘹亮,也不觉低沉浓重,和润而委婉,柔美而绵长,仿佛在规劝或诉说甚么。让人若有所思,又凝目悬想……唱罢,他说起耶稣来,才明白唱的是基督之歌,难怪民族唱法带些洋味。听说圣诞颂歌《平安夜》流行最广,他唱的是否就是这首歌?但此时正值盛夏,并非1225日。而音乐水平最高的《救世主》有53个乐章,他是否在“独唱”其中一节呢?不清楚。总之,是圣乐。但这也须过节时唱——当然,也未必。我们古老的乐府诗,有长歌当哭的悲戚,如今,他这难以自持的轻歌,大约是在颂扬耶稣的博爱了。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邱同学吗?

  这邱同学,其名有为国戍边之意。确实也参过军,文书。退伍后,随身带进校园的咔叽布军大衣,绒毛蓬松的卫生衣和黑皮鞋,让我们穷学生羡慕。但他穿戴起来,又不像行伍出身。身材不算高,头适中,发如漆,留小髭。鼻梁虽不挺,其面如玉与之作衬,就觉英俊。上唇稍扁,下唇稍突,谈吐间,眼珠闪亮,薄唇相应,就显沉稳精明。我有一铜仁诗友,在部队也是文职人员,身子修长匀称,眉目清峻,常当首长夫人舞伴。这邱同学舞姿可人,是否也为首长夫人垂青?没有打听。他这退伍军人,起码应是班上小组长之类,不知怎的,依然是个兵。因年长我们几岁,平时又寡言少语,觉着胸有城府,虽为同组,不常往来。我的文字还稚嫩懵懂时,他已在《电影评介》之类发文章。稿费虽仅一两元,已可买双短帮球鞋,或是未及上身即起皱的棉布中山服。

  谁知刚进大二时,他被勒令退学,据说因隐瞒地主出身成分,政审不合格。他在班上之不能当干部,恐怕学校已怀疑他的成份,待外调作出结论,他的大学生涯也就半途而废。家庭出身在今天不算甚么,但自1957年“反右”就特别讲究。我们班有140人,无一人系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可谓纯洁。

  伴随羞愧与无奈,他于1961年离校,并因此未回四川老家。而出路,也唯靠自强不息。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碰上挫折时得隐忍苦闷;遭遇屈辱时,得宽恕他人。而这,正合耶稣的主张。一旦某种机缘降临,他便皈依上帝,信奉基督就是很自然的事。他在座谈上的言语与歌声,是否可看作是在“布道”——劝人“爱上帝和爱人如己”呢?

  这位离校38载我才见着的故人,面目除了有些老态外,模样与神情依然如昨。沉静中更显平和。他除了在贵阳八中有份教职外,所编印的教材很卖了一笔钱。花溪还有一套不错的住宅。这是因为他信奉上帝呢,还是靠自己?

  对于明清文学,我算白学了,因我只记得先生的一句话,其余全忘了。这话之所以印象深刻,还因一事突发。那是冬日的某一天,教室旁的腊梅正怒放飘香。先生从不写诗,此时竟诗兴大发,说:“元曲就像冬天里的梅花,正……”正字刚说完,突听“”的一声响,大家吓一跳,甚么东西爆炸了?起身四顾,发现黑板旁的墙脚,有个竹壳温瓶倒地,旁边是玻璃、开水、菜叶子。先生的梅花没有震落,手上的粉笔掉在地上。他摇头抿笑。我们则哈哈大笑。

  温瓶的主人姓李,与我同寝室,温瓶开水煮菜,是他的发明。食堂的开水并不很烫,可能是菜叶塞多了想“出气”。李兄的加餐泡汤了。但不要紧,他开有三小畦菜地在后门外稀疏的梧桐林下。那菜细瘦,无肥施。当时粮食紧缺,只好以瓜菜代。李兄无法生火,只能用温瓶。

  他家在四川农村,他说从小挑担,人就压矮了。不过敦实的躯干配圆脸正合适。脸呈菜色,倒不是菜吃多了的缘故。鼻梁矮,先端钝圆。爱笑,厚嘴唇就露出大门牙,上眼皮就多皱折,拉抻皱折才能闭合大眼球。没几天,他拎个竹壳温瓶老远对我笑:“看,新买的。”样子憨厚又狡黠。我说:“还想再来一回——?”“不会吧。少塞点菜,水也要谙着点放。”说时样子还有点害羞。他这菜无油有水,绵扯绵扯的,水也不好喝,臭生味。

  我们中文系住在学校对面的灰楼,中间隔着马路和菜地。这菜地种过甜菜、茄子、莲花白,就没有种过包谷、白菜之类,是怕有人行方便?有一次,为食堂摘茄子,快收工时,李兄歪嘴示意让我们带些回寝室。入室后,我说:“这茄子也用温瓶煮?”李兄说:“那样怕不行,不好吃,就用酱油漤。”有人说:“不如用盐巴。”另一个说:“盐巴吃多了,会浮肿。”班上开始有人浮肿,主要不是因为盐巴,是缺少蛋白质、油脂、糖。我想起早餐时吃的“跳舞菜”。那是伙房工人将莲花白的边皮,加上盐,装进大黄桶,穿上皮胶鞋踩出来的。腌渍好后,直接上桌,黑浸浸的,气味难闻,多吃几次会呕。说到盐,我就想起“跳舞菜”,于是说:“还是用酱油吧。”大家同意后,用小刀切碎,放进既洗脸又洗脚的脸盆,倒进酱油去漤。不等隔夜,晚饭之后就开始加餐。这些生茄子吃起来满嘴苦涩咸。现在想起来,恐怕酱油是色素、盐和水的混合物,即使有黄豆,也很少。因黄豆是配给浮肿病人的,每月两斤。姨父被弄成右派在北大荒劳动,田间收黄豆时,也悄悄偷吃。我不知吃了多少生茄子。半夜,肚子疼痛异常,叫唤不停。睡我对面的李兄惊醒后,二话不说,将我背起,下三楼,越过菜地、马路,到学校大门前,幸好铁门不算高,设法将我弄进门,又背了近两百米,到操场边的医务所。医生诊断:急性肠胃炎。是生茄子的“单宁”作的怪。住了一天院。只是不明白,我痛昏后,这比我矮20公分的李兄,是如何背我翻铁门的。

  瓜菜可代粮,但不是粮。所以,对真正的粮食,不能马虎。我们二食堂开始用土陶罐蒸饭,排队轮到李兄取饭时,他会踮脚用眼横扫那些案板上的罐罐,单取他认为多的那一罐。其实米是定量的,水的多少,决定饭的涨缩软硬。李兄也明白这道理,但他会说:“上千人吃饭,放米进罐时,不可能用秤称,用容器量,那容器会量得那么准?有些罐罐说不定会多出二、三十颗米呢。”歪起脖子,多皱折的眼皮直眨,样子很滑稽。罐子易碎,工人也难清洗,就换成大锑盆蒸饭。八人一桌一盆。这就要轮值分饭,划成八份。比如我值日,将饭分成八份后,先由下位的人取,像打麻将取牌一样。他当然要取他认为多的那一份,依次类推。凭手无论怎样也划不均匀。七人选完后,剩下的决定是最小的一份,也就是当值日的。吃饭也考手脚功夫。为让大家都不吃亏,李兄从家中带回一个“竹片分饭器”。不用时,收拢像把扇子。用时,将其撑开,如八片竹刀,尺寸早量好。放在饭盆里,居中按下即可。他爹是农村木匠,他假期就学得这点小聪明。

  进大四时,有一天,他有事外出,让我将其晚饭带回寝室。伙房工人守在门口,不让带出,我解释半天他不听,还逮住我左袖要抢。我一车身让开。左手漂油汤的南瓜泼了出去,我趁机跑出食堂。几天后,从未打过交道的系总书记,于晚饭前拦住我,说我因浪费粮食要通报批评。我说了当时情况,并强调泼洒的是南瓜不是饭。他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走了,我去吃饭时,远远见一纸,贴在食堂外麻癞癞的墙壁上,上有我名字。这“通报批评”早写好了,书记的饭前训示,不过做做样子。事后,李兄悄悄对我说:这种搞法,有点像“大跃进”时搞的那样。他家在农村,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这话当时很危险。

一年后,他到遵义,我到兴义。

  再次见到李兄时,已是1999年的同学聚会。他头顶细黄头发已变白,依旧圆脸,并不红润,且多纵沟纹。折皱的眼皮下,眼白有些浑浊。依然爱笑,翘起的厚嘴唇包不住大门牙。说自己有八个娃儿,四个是亲生的。还说如今讲究养生,他早就试行了……

  我的两个同窗,一个姓邱,他看着天上,想着地上;一个姓李,他看着地上,想着天上。

  两个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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