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山下的师生
吴厚炎
五十多年前,我就读的贵阳师院,在照壁山下。所谓“照壁”,是指同正门相对的屏蔽,多筑于寺庙和广宅前。如此,那师院就不具备这种资格。想是师院右侧的“扶风寺”,以它前面的山为“照壁”了。但这样一来,“山”之为“墙屏”,是不是显得有些巍峨?而我们的师院与之并无关联,却被人称之为“照壁山大学”,这就有点轻漫的意味。不过,这“照壁山大学”倒还有些可以写一写的东西。
黄教授
贵阳师院曾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历届学生毕业前夕,要在生物系黄教授的指导下种树,给母校留作纪念。所以,跨进师院大门,就见直通照壁山脚的大道两旁,扁柏耸翠,苍然成荫。而正对大门的照壁山,早为扁柏倾覆,似乎绿不透风,要挤出些凉意来。我们自然也在1963年毕业前夕,认识了黄教授。
当时,在校门右侧的操场上,黄教授指着堆满平板车的扁柏,说教大家种树,给操场镶个绿边。他高不过1米6,一身褪色中山装,脚上粘泥解放鞋。平头花白,一脸绛黄,操一口广东客家方言。若不知他身份,以为是拉板车的。他通晓德、英、俄三国文字,近70岁还自学日语。汉话反而说得不明白。但他的功劳不在嘴上。你看,不仅近在咫尺的浓荫大道以及照壁山的扁柏留下他的心血,还有经他指导成林的校园:冬青、梧桐、洋槐、滇楸……掩映着琉璃瓦覆盖的参差楼房。若在清晨,阳光初照,雾岚渐去,整个校园于金碧辉煌之中,又显得沉稳而轻盈。
就在我们栽种扁柏的操场对面,穿过梧桐林,绕过生物系教学楼的侧面,可见由冬青作栅如围,而杂花其间,青草铺地的花园。中有近两丈高的三棵桧树,格外醒目。其若大碗口粗细,树冠呈圆锥之形,傲然挺立。乍一看,以为是扁柏,因它若干扁平的小枝与扁柏无二,但不同的是,它还有如松针样的尖叶杂迭其间,此为扁柏所无。所以,《尔雅》及李时珍说“柏叶松身”(柏,即扁柏),大抵不差。
桧,早见于《尚书》《诗三百》,古代棺盖上以“桧”作装饰,乃“王礼”。我不知师院稀见的桧树出自何人之手,但它紧邻生物系,就同黄教授有些瓜葛。然而,他一生多习洋文,就同上述中国的故典无多少缘分。他曾指导绿化德国柏林大学,并常以此为荣,实在还只如会栽树的平民。与他同时代的如研究刺梨、文昌鱼的先生,早成名了,而他依然如桧——“柏叶松身”,并未脱颖而出,就像成束的针叶藏在扁平的小枝之中。这可能因他不近官场,而官场又非植物学?孰是孰非,宋诗说:“留与乌衣话短长”吧。
许先生
许先生教了我两年《古代汉语》,但在印象中,他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头发平梳脑后,白丝错杂其间。脸稍长,偏黑瘦,配一副黑而泛浅黄的眼镜,着灰黑长呢大衣,衬衣似乎未见泛白。是先生冷色平静调子,化解了特定时空衣着与色泽的变幻?我也说不清楚。
先生的讲课,说不上精彩,语调平缓,音量偏涩。偶尔激动便有些自我陶醉,身子左倾,板书正斜不拘,字就到了黑板脚。我得益于他分析句子的“图解法”,对上古音却很陌生,他说教中学用不上,音韵就几乎没有讲。少见他与同事来往,课后即步行回家。那胸前左袖的粉笔灰,不知何时才飞离黑色大衣。
毕业考试只一门,就是许先生的《古代汉语》。之后,我邀约同学去许先生家看分数。在三民东路一侧巷内,敲门进去,我们三三两两站立,陡觉屋子很小,光线很暗。左面有窗,几缕阳光映射,才看清近而靠墙的博古架,像是专放二十四史的,有几格空着。一张单人床紧靠右墙,迎着窗户。而书桌、椅子、凳子,乱七八糟堆满书,多为线装,一些碑帖散页,似乎也夹杂其间。长长短短,歪歪斜斜。进门左角堆的杂物,无书,因为三合土会潮湿?这样,他改卷,大约只能在床沿,以凳为桌。因问分数时,他须弯腰翻看坐凳上的分数册。当我知道自己的分数后,顺势问了一句:“老师,周复延考多少分?”他拿着分数册,依然俯腰侧身看着我,说: “你和她好?”这时透过浅黄镜片,我才看清许老师的眉眼,逼视中的笑意,牵动着起皱的脸颊,嘴唇和短髭似乎在颤动。我知道,许先生稍长我这般年纪时,有过一次极为失败的婚姻,刻骨铭心,终身未娶。因此,我只能不好意思点点头,没有吭声。
离开贵阳前夕,我在喷水池碰见先生,他问我分配到哪里,我说兴义。他微笑点头说:“嗯,兴义不错,是个大县。”与先生相处两年,没有见他笑过三次。
中断了廿五年的职称评定,终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启动,系里让许先生申报副教授,他不为所动,因听说1949年之前,他就是教授了。终于当了一辈子教员。
许先生一直与老母相依为命,其知音,除书籍、著文外,就是书法了。据说他善“章草”,书法理论颇有见地。可惜都未曾瞻仰过。
据与先生过从甚密的汤教授说,中文系最有学问的,当数许先生。汤兄亦先生弟子,且为同事,所言当有据。先生去世后,留下近千万字的手稿未经整理,藏于师大图书馆。若能出版面世就好了。但若干年过去,没有动静。这让我想起当下的《周易》热,哄其热者多不知《易》之有三,即还有《连山》与《归藏》,正如许多人只知先生是教员,没有职称,而不知其学问。这样,许先生的著述,唯藏之名山(照壁山?)以俟君子。但愿许先生的学问,“晦久而明。”
老教授与新助教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师院搞教学改革。汉语教研室充分利用资源,让曾经饱学之士同当今后起之秀结合,将古今汉语打通,开一门新课。准备妥当之后,便开始试行。主讲者古稀教授,助教则“而立”之年。课题与人员均合古今相融合之旨。老教授矮瘦,常年一袭青布长袍,让人想起民国人物。他的强项大约是古汉语及古诗文。因他曾对人讲:“如果不是民国,最后一科状元就是我的……”如此,那八股文就定然做得不错,而唐宋以来的“试贴”“应制”诗也不会差。当时,各系办有黑板报,用水粉和毛笔书写,到时还兴比赛。中文系办的“团结报”,常有老教授的格律诗见诸黑板。署名之外,还标有年龄七十几之类。因能审时度势,与时俱进,这创新课程自由他先行试讲。助教偏分头泛青,着灰白色茄克衫,显得干爽。他上过我们《现代汉语》,但只记得甚么“AABB”式,比如老教授高高兴兴接受任务,小助教欢欢喜喜协助教学。试讲课在阶梯教室,百多学生顺梯坎坐而聆听。开讲十来分钟,老教授咳起嗽来,痰在喉咙里打滚。他从长衫口袋摸出信封,待气喘定,将口中物唾进信封,顺势又将信封揣进长衫。气顺之后,只见老先生嘴动喃喃,声音很细,我坐在后排,不知他说的甚么。突然,一直在台上监听的助教,快步走向老教授,以手掩口对之耳语,老教授忙点头,哦,哦,哦……仿佛明白自己跑题扯远了。他是跨世纪的人,长衫子就罩着不少晚清逸事,民国时闻。见到年轻学生天真求知的模样,难免忘乎所以,这便需要人监督提醒。之后,动嘴不久,就又咳嗽,信封、耳语,哦,哦……反复几次。不能再讲演了,一旦痰涌堵住气管,就是憾事。于是停讲,不了了之。
若干年后,我在某语文杂志,见到当年助教先生研究贵阳话“玩嘞”的文章。我这贵阳人觉得,该文也好玩“玩嘞”。
后来,某师专有讲师拟申请《现代汉语》的副教授。当年的助教已高升,在审定申请人的论文后,说:“这样的文章,我们大四的学生也写得出来。”该师专教师终于未能评上,直至退休。退休后心安理得,因他懂得本科先生的水平比专科的高。但他不知道主宰其命运的,就是当年那位助教,更不知道这助教的大四学生,起码有专科讲师的水平。
老 邱
1999年夏天,我们师院59级的同学,在校园内的会议室作同窗之聚。
当年的学院,如今,已升格为师范大学,在座诸君,已渐老去。彼此离别经年,感慨良多。虽然如此,那气氛不会喧腾活跃,也无曾经沧桑的暮气。兴奋激动之余,悄然敛笑平静。这时,一位同学越过众人,走到台前,目视前方片刻,竟唱起歌来。大家不免一惊,相对无言,默然静听。歌声不见高亢嘹亮,也不觉低沉浓重,和润而委婉,柔美而绵长,仿佛在规劝或诉说甚么。让人若有所思,又凝目悬想……唱罢,他说起耶稣来,才明白唱的是基督之歌,难怪民族唱法带些洋味。听说圣诞颂歌《平安夜》流行最广,他唱的是否就是这首歌?但此时正值盛夏,并非12月25日。而音乐水平最高的《救世主》有53个乐章,他是否在“独唱”其中一节呢?不清楚。总之,是圣乐。但这也须过节时唱——当然,也未必。我们古老的乐府诗,有长歌当哭的悲戚,如今,他这难以自持的轻歌,大约是在颂扬耶稣的博爱了。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邱同学吗?
这邱同学,其名有为国戍边之意。确实也参过军,文书。退伍后,随身带进校园的咔叽布军大衣,绒毛蓬松的卫生衣和黑皮鞋,让我们穷学生羡慕。但他穿戴起来,又不像行伍出身。身材不算高,头适中,发如漆,留小髭。鼻梁虽不挺,其面如玉与之作衬,就觉英俊。上唇稍扁,下唇稍突,谈吐间,眼珠闪亮,薄唇相应,就显沉稳精明。我有一铜仁诗友,在部队也是文职人员,身子修长匀称,眉目清峻,常当首长夫人舞伴。这邱同学舞姿可人,是否也为首长夫人垂青?没有打听。他这退伍军人,起码应是班上小组长之类,不知怎的,依然是个兵。因年长我们几岁,平时又寡言少语,觉着胸有城府,虽为同组,不常往来。我的文字还稚嫩懵懂时,他已在《电影评介》之类发文章。稿费虽仅一两元,已可买双短帮球鞋,或是未及上身即起皱的棉布中山服。
谁知刚进大二时,他被勒令退学,据说因隐瞒地主出身成分,政审不合格。他在班上之不能当干部,恐怕学校已怀疑他的成份,待外调作出结论,他的大学生涯也就半途而废。家庭出身在今天不算甚么,但自1957年“反右”就特别讲究。我们班有140人,无一人系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可谓纯洁。
伴随羞愧与无奈,他于1961年离校,并因此未回四川老家。而出路,也唯靠自强不息。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碰上挫折时得隐忍苦闷;遭遇屈辱时,得宽恕他人。而这,正合耶稣的主张。一旦某种机缘降临,他便皈依上帝,信奉基督就是很自然的事。他在座谈上的言语与歌声,是否可看作是在“布道”——劝人“爱上帝和爱人如己”呢?
这位离校38载我才见着的故人,面目除了有些老态外,模样与神情依然如昨。沉静中更显平和。他除了在贵阳八中有份教职外,所编印的教材很卖了一笔钱。花溪还有一套不错的住宅。这是因为他信奉上帝呢,还是靠自己?
李 兄
对于明清文学,我算白学了,因我只记得先生的一句话,其余全忘了。这话之所以印象深刻,还因一事突发。那是冬日的某一天,教室旁的腊梅正怒放飘香。先生从不写诗,此时竟诗兴大发,说:“元曲就像冬天里的梅花,正……”正字刚说完,突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