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秋风拂巴山

晓 望

  挪下电三轮，老远就见阮军站在对面的街道边冲我摇手，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叫嚷着什么。已是傍晚，夕阳快要掉进舒缓的岷江里去了。秋风骤起，卷着落叶、纸屑、尘埃，及此起彼伏的洗牌声，朝他身后不远处的那片高楼扑过去。

  过了街道，他旁边立即蹿出几个少年男女，穿戴得花花绿绿，嘴里嘟嚷着南腔北调，很是热情，争着抢夺我手里的行李。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见状，阮军显得有几分自豪。随即，抬起左手，身子九十度平转，指着不远处的那片高楼：那是市区，晚上我们去逛逛。

  穿过几条杂草丛生的巷道，就到他们的栖身之处。屋子不大，八九十平米的样子，房间的门紧闭。客厅里，除去一张破旧的沙发，一条茶几，就是一些散乱的塑料凳子了。听见声响，几个房间的门陆续打开，涌出十来个少年男女。阮军站起身，也将我从沙发上抓扶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师，大家欢迎！在齐整的掌声中，我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姐姐。你姐也来啦？我问。来啦。过段时间，我还要把我弟、同学、朋友和亲戚都介绍过来。他答。同时，吩咐他姐：晚上吃火锅，记得卖点肉。

  晚饭时，我，阮军，还有两个男孩坐沙发，其余人，或坐，或站，或蹲，全围着一个小电炉吃火锅。大抵是因我在场的缘故，刚开始时大家都很拘束，但后来都放开了，有些如饥似渴，如狼似虎的情状。饭、菜一扫而空，碗、碟颗粒不剩。在他们忙着收拾的空闲，我从客厅里无意参观了他们的房间：包裹累积，地铺拥挤。

  晚上，一群人陪我游乐山市。一路上走走停停，有说有笑，意气风发。我留心他们谈论的内容，多为他们正在热衷的“生意”。我听不懂，就问阮军。他说：我也不太懂，反正这个生意很有前途。回去我叫讲师过来给你说。回去的路上，我提议尝尝乐山的特色小吃，大家都没有吭声，倒显得极为尴尬。阮军的姐姐悄悄把头凑到我耳边，说：好长时间都叫不来人了，生意不太好，我们都要断顿啦……我说我请，大家都不干，七推八攘，赢是将我“请”了回来。

  刚回来，讲师就到了。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短发齐耳，口才滔滔，很干练的模样。她讲述起生意来可谓引人入胜，轻易就将人迷住了——十来个少年人屏息静气，神游八荒，乐此不疲。此情此景，我这个中学语文老师多少有些惭愧。两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见我还是不开窍，讲师对我说：明早我有个讲座，欢迎你来听听。

  翌日，我们一大早就仓促起了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巷道、民居和菜地，终于抵达目的地。这里应该是乐山市的郊区，正在开发，许多新建的房屋尚无人经营和居住。阮军松了一口气，对我说：还是赶到了，再晚一点连位置都没有了。

  讲座就设在一个极大的屋子里。门窗还未安装，但已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各种方言，人头攒动。讲师刚走上“讲台”，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接着掌声如潮。再次安静后，讲师连续高声三问，大意是，到这里艰苦奋斗是为了什么？事业是什么？目标是什么？“台”下也是高声三回应，整齐、响亮、激情澎拜。

  历经一上午的“培训”，我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阮军他们的生意叫做“传销”。

  回来后，我把阮军姐弟俩叫到一起，想方设法说服他们，那传销生意做不得，要他们跟我回乡。他不同意，找来几拨人同我辩论了一下午，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晚饭时间，一群人刚端起碗，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就播出国家工商总局将传销定性为非法，并要打击的消息。整个屋内立即没了声息，紧接着就是眼泪、叹息、无助……我看见阮军始终黑着脸，一言不发。第二天一早，姐弟俩随我过岷江，悄然回了贵州。

  这是2000年刚入秋的事情。

  阮军者，我刚到乡下教书时的初三应届毕业生。生性活泼，志向远大，且学习基础不错。喜与我往来，常伴我走村入寨家访。只因父母多病，家庭贫困，初中刚毕业就入了社会。2000年暑假突然来信邀我入川，看看他的生意。

  回来后，我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学校，就反复叮嘱他要学些生存的技能，切莫再无故消磨自己的少年光阴。他满口答应。此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大约过了五六年，他曾经的同学告诉我，我刚离开学校，他又离家干起了“老本行”，且难于自拔。几年来，被他叫出去做“生意”的亲友不少，都吃了亏，大家对他有了怨言。我心里当即冒出一句话：此生毁矣。

  2014年教师节前夕，曾经教过的几个学生相约到家里来看我，其中就有他。闲谈中，他始终一言不发，还常常走神。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现在他已有了小孩，靠贩米为生，并在我家附近买了商品房……从他沧桑的眼底，我看到了一种令我感动，却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