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
晓 望
2000年夏，某日，上午。我正在办公室编稿，同事过来告知，总编找我。来到总编室，只见一六十来岁老妇与一少年端坐于沙发上，同总编小声交谈着。突然间，少年猛地从沙发上弹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到我面前。老师好。他抬起右手欲向我行礼，但发现场合不对，只得缓缓放下手。是你！我仔细打量少年，原来是肖林。总编介绍，老妇是原市某中学的退休教师，得知肖林家贫，初中毕业将辍学，决定资助他读高中。教育局知道这一情况后，推荐他们到报社来，希望社里能宣传一下。送他们离去时，我将肖林拉到一旁，嘱咐他要珍惜机会，发奋读书，切莫辜负好心人等等。文章暂时就不要写了。最后，我还是没能忍住，将深埋于心的那句话送到他耳畔。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悄然离去。
2002年冬，某日，上午。寒风呼啸，碎雪疏落。我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放下手里的提包，门就被推开了。转身之际，一男青年进来，面容清瘦，脸色惨白，头发蓬松，稀稀拉拉的胡须青黑一片，衣服皱褶，裤角沾满黄泥浆，左腋下紧紧夹着一灰布包裹。老师，是我，肖林。见我迟疑，他咧嘴笑了，并递过来一支劣质香烟。我急忙招呼他坐下。他是一大早就搭乘班车从五十公里外的乡下赶到市里的，说是昨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杀青了，送来请我看看。若行，希望我帮忙向出版社推荐。我没立即打开他的灰布包裹，只答应先看看再说。更多的时间，把话题往他的近况方面引。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显得很坦然。他告诉我，刚念高中时，很想做个好学生，书也念得认真，但才一年，还是忍不住写起了小说。于是，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二念了一个学期，就打道回府，当起了农民。白天种地，晚上写作……
当我在深夜打开他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时，只见那些用针线订得整整齐齐的烟壳纸、作业本和牛皮纸上面爬满了文字，密密麻麻，炭黑色、蓝色、红色、铅色，估计有三四十万字。读完这些文字，我能感受到他的彷徨、挣扎、苦闷、不屈，也看到了他的单薄、游离、摇晃、生涩。思虑许久，还是给他去信，希望他能多读一些书，找机会出门打打工，力求厚积薄发。还托人给他带去了书、笔、纸等。然，此后他就没再同我联系过了。
确切地说，肖林不是我的学生。刚到乡下教书时，我上初三，他读初一。记得某个周末，应学生所请，我上了堂公开课，主讲作文。在现场问答和评点阶段，他站起来，身躯瘦弱，头发散乱，披着薄衣，手里晃动着纸片，要我评点他的作文。我接过纸片，快速浏览了上面的文字。这是一篇抒写家乡河流的文章，七八百字。文笔流畅而生动，情感委婉而饱满，思维清晰而敏捷，人、事、景交集、碰撞，层次分明且立体，又娓娓道来。当即我就给了满分，并当众朗读了三遍，博得现场阵阵掌声。后，因他不是我所上班级的学生，很快就将他忘记了。
教师节，学校在学生间举办作文比赛。评选那天，我因有事没能参加。结果出来后，校长找到我，要我看看。在读完所有参赛作品后，我被一篇作文吸引了。文章记述了作者与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的故事。记叙起伏跌宕，完整圆满，情景融合，可感可知。但就评了个三等奖，甚是可惜。我找来所有参评教师，将他们一一说服，此文重评，定为一等奖。颁奖那天，我才知道作者就是肖林。那时，他刚上初二。从此，我记住了他。并同他有了一些往来。
在接触中，我了解到，他家就在距学校十来公里的一个村寨里。家境贫寒，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立志苦读上大学，练就本事，回报父亲。
发现肖林不对劲是在我即将离开乡镇进城工作的那年。一天早操结束后，仍然是集中训话。不过，新增了一项内容，即通报表扬。对象是肖林。原因为他的一篇作文参加全国性的征文比赛，荣获二等奖，给学校增了光，添了彩。在上台领取获奖证书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飘飘然。
之后，在办公室常听他的语文老师很自豪地谈到他，又有文章发表或获奖。也听到他的班主任抱怨，整天只知道作文，学习下降得厉害等等。偶尔，他也会到我寝室里来，请教一些写作上的问题，或借阅书籍。我也曾告诫他不可荒废学业，要学会处理，做到两不耽误。
严重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放学，他的班主任找到我，要我陪他到肖林家里去，说是肖林主动辍学，回了家，怎么都劝不回来。
来到肖林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听到狗叫，他迎了出来，将我们招呼到空荡荡的堂屋里坐下，说他父亲下地还未回来。我把他叫到身旁，问他为何就不念书了？他瞟了一眼班主任，说学校里写作环境不好。写作能当饭吃？班主任问。这样的例子又不是没有。沉默了一会，他突然冒出一句。我只得圆场，将他带到院子里，先肯定了他的写作，并结合他了解的一些事例，给他讲起了学习、职业、生活等与写作的关系。他似懂非懂，但还是答应跟我们返校读书。
进城工作后，常能碰到曾经的同事。谈到肖林，他们都说上课认真多了，但大多时间仍喜欢泡在图书室，读啊写啊的。那孩子，以他的勤奋和天赋，若能上大学，若能有个稳定职业，若能……同事们提了一些基本的假设，就打住了。我知道他们的下文是什么，也没回应，只感觉心里有些许的怅然。但，我还是答应有机会找肖林好好谈谈。可又能谈些什么呢？还是那些已将他的耳朵磨出老茧的善良的陈词么？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