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鲁屯，就会想起李乃瑞，扛过枪捏过笔的忘年交,他把退休之后的时光交给故乡。想起忘年交，就想起他的笑容：这一笔稿费，不够来回的车费。
是啊，鲁屯还有什么呢？时光里的古镇，风中的牌坊。
走进鲁屯，苞谷市、蓝靛街、铁匠街……古镇街巷肌理串进脑海；老营盘、七孔塘、洗马河……山川地势环绕胸中；观音阁、城隍庙、关帝庙……精神寄托飘荡眼前。最牵挂的，还是风中牌坊。
一、鲁屯过往
风月无边，山河亘古，时光如梭。
夜郎国神秘面纱才隐去，汉之牂牁，唐之羁縻就随之如风。宋时自杞，彝族先民长歌卷云，在这片土地上来去如风，却难阻蒙元铁蹄。云贵天堑，元梁王盘踞，迟迟插不进朱明王旗。风暂驻，让明军在洗马河畔卸衣甲、更马蹄。鲁屯扬名，已经注定。
南、北盘江失陷，残元梁王无险可据。普安路易手，黔西南大地飘扬明之卫所军旗。洪武十五年（1382）正月，置普安卫，领中左、中右、乐民、平彝四千户所，及安南、安隆二守御千户所，隶云南都司。中右千户所所治初驻杨屯，后改驻鲁屯。历史在这里，刻上普安卫中右千户所千户李文明的印记。其辖下十军屯，读者或许多有听闻，它们是：鲁屯、曹屯、顾屯、丁屯、正（郑）屯、熊屯、万屯、章屯、柳家屯、新屯。对贵州实施“开一线以通云南”政策的明政权为稳固交通干道，允李氏世袭中右所千户。如今，鲁屯李氏墓地，一通“□部副郎世袭锦衣卫掌印官李公神道碑”立在墓茔之中，记述六百多年前的往事。
洪武二十二年（1389），升普安卫为普安军民指挥使司，隶云南都司；旋改隶贵州都司。惠帝建文中，置贡宁安抚司，授土酋者昌，隶普安军民府（治今普安县）；降普安军民指挥使司仍为普安卫。永乐元年（1403）正月，改贡宁安抚司置普安安抚司，以故者昌子慈长为安抚，设流官吏目一员，属普安卫，并隶四川布政司。十三年（1415），慈长谋不轨，布政使孟骥擒之押京处死，因废安抚司，改置普安州，州隶贵州布政司。此一役，鲁屯李氏积极助战，军功屡叠。
入驻鲁屯的李氏，军功起家，文脉相传，为家族为地方大力发展文化教育事业。明清交替历经南明永历政权、三藩之乱，家业却大力发展，人丁也不断兴旺。李氏家族，俨然成为鲁屯旺族，地方主心骨。
随着历史车轮滚动，鲁屯李氏家族代有人才。嘉庆年间的福建汀洲知府、台湾道台李明心，以及其子台湾漳化知县、淡水同知李振青，诠释着台湾是祖国不可分割部分的史实。民国时期族中子弟李毓华，与国民政府军政部长何应钦一同走出大山。军旅一生的他，1942年病逝于正与日寇激战的西北长官公署兵役部任上，最终，壮志未酬的将军，魂归故里。
鲁屯，当然不仅仅是李氏的鲁屯。鲁屯的苞谷市、七孔塘、城隍庙却蕴育了李氏。而李氏，矗立起风中牌坊。
二、鲁屯牌坊
这就是鲁屯石牌坊了。在我的记忆里，中国牌坊有冲天式、牌楼式之分。鲁屯的牌坊，均采用牌楼式，四平八稳，庄重肃穆。一个半世纪以来，它们就这样矗立于古镇街巷，任云卷云舒，历酷暑严寒，瞧人来人往，慨改朝换代。
这就是鲁屯石牌坊了。当年我攀爬上去，测量它的“圣旨”字牌，抚摸它的葫芦寿字宝顶的岁月包浆，还不明白为何要感怀历史，更不会去思考未来。但一次次走近，一次次抚触，一次次测画，这风中的牌坊，扎进了记忆里去。
三、牌坊溯源
鲁屯李氏崛起于明，在明政权只需要稳固通往云南交通干道的政策下，坚守汉儒文化的李氏一门，苦守于土司丛林之中。满清进入，国策为之一变，开辟千里苗疆，改土归流，要对地方实质掌控。
然而，贵州各民族先民为了生存，一向不服所谓王化，不断揭竿而起，反官府、反客民地主、反民族上层的层层盘剥。史书载，清代贵州“三十年一小乱，六十年一大乱”。整个清代，被朝廷称为“苗乱”的贵州少数民族大起义就有四次：雍乾苗乱、乾嘉苗乱、嘉庆南笼苗乱、咸同苗乱。
“四大苗乱”，爆发于清嘉庆二年（1897）的南笼苗乱，爆发于清咸丰八年（1858）年的咸同苗乱，直接战乱于黔西南地区，鲁屯深受影响。
朝代更叠，中央集权、主流汉文化全面进入。对坚守正统儒家文化的鲁屯李氏而言，可谓求之不得。清取代明，鲁屯立即学风盛行，举人、贡生频出。鲁屯学士大为涌现的时代，大致集中于乾隆、嘉庆及道光早期，至道光时，他们在朝野中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官朋仕友遍布。
南笼“苗变”，正好爆发于嘉庆年间。无论是对家族产业的保护，还是对主流文化的捍卫，鲁屯李氏均坚定站在朝廷一边。轰轰烈烈的大起义被镇压后，恰好又逢数十年太平盛事，当李氏家族中出现长寿、节孝者，能够递上申请的鲁屯李氏，不断请求旌表褒扬。而这些请求旌表的人，都经历过南笼“苗乱”，甚至有的节妇正是在南笼“苗乱”时成为寡妇。此等情况，符合朝廷下旨旌表褒扬。
四、牌坊规制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牌坊是至高皇权的褒扬，当然就是家族甚至是地方显赫的最好标榜。
牌坊竖立，不可随心所欲，而要经道道程序，符合规矩、制度。首先需要请旌，由家族或地方根据族人或地方贤达之忠孝节义，向官府提出，官府审核后层层上报，最终上报至朝廷，皇帝御批，方可建造。
皇帝在批准牌坊建造时，根据请旌人身份地位，对朝堂贡献大小，或许还夹杂着心情好坏，在四个等级中确定所批牌坊等级。一等曰御制牌坊，国库出资建造，非朝廷肱股之臣，几不可获也；二等曰恩荣牌坊，地方财政出资建造，以示皇恩浩荡，荣及乡里；三等曰圣旨牌坊，家族求皇帝颁旨，地方官员逐级呈报，皇帝圣旨批准，家族自行出资建造；四等曰赐赠牌坊，亦称“敕建”，即由地方官员或士绅逐级上报，皇帝知晓，口头同意，官绅、士民自己出资建造。
鲁屯石牌坊，均为“圣旨”牌坊，是地方官员们为显示自己的地位和家族的荣耀而请旌修建。
五、建坊条件
历史上，贵州为偏僻之地。鲁屯更是贵州西南边陲小小山乡，惊动皇帝屡次下旨准请建坊，石牌坊以“群”计，这并不奇怪。
首先，鲁屯具备请旌的事件与人物。前文所述嘉庆“南笼苗乱”，以布依族先民为主的起义军揭竿于府城南笼，兵峰席卷南、北盘江流域，此时兴义未置县，鲁屯直属府城管辖，距府城南笼也就数十里距离。战事起，鲁屯深受其害。《民国兴义县志·拾遗》记清乾隆举人，曾任邹平县（现山东省邹平市）知县的兴义府北乡人李西圃《兴义纪事诗》若干首，其中有“无端洩恨及重泉，死者何辜墓尽迁。总是祸心藏叵测，亡羊一语岂徒然。”注释为：夷人掘汉人坟墓，烧棺毁骨，而以猪犬之骨实其中。掳去妇女，故以租谷年例鸡酒为词，既而磔之，新、鲁二屯惨焉。
祸乱中，鲁屯众多乡民在李氏率领之下，竭力与义军鏖战，惨烈异常。《兴义府志》记：李大章、李毓章、李策章，皆南笼之鲁屯人。苗事急，纠率族人百二十二人建义讨贼，又得义勇数百人，遂至阿足河、匡湾寨击贼，胜之。直趋府城，将以解府城之围，至柳树井，贼伏兵前后击之，数百人皆殁。同死有姓名可稽都凡二百三十二人。李明楷，兴义县鲁屯人……嘉庆二年苗变，捐金召募义勇，帅以与苗战，战辄胜。后苗大至，力不敌，死之。等等。官府自然倍感壮烈。之后，众多战死者，其父母长寿者有之，为其守节者有之，符合请旌制度。
其次，布依南笼起义爆发前后，鲁屯走出了众多朝廷官员。南笼起义中战死的李明楷，其子李总章即为贵筑县教谕。在这众多朝廷官员有，最出色者莫过于乾隆五十六年（1792）即授四川隆昌县知县，嘉庆九年（1804）被朝廷擢升三品大员台湾道台的李明心。李明心之子李振青，也于嘉庆三年（1798）任台湾漳化知县，后继湖北人吴性诚任台湾淡水同知。请旌鲁屯李氏，不乏官府友朋，朝廷门道。
再有，在鲁屯修建出牌坊群，于官府而言，是政治需要。“嘉庆南笼苗乱”爆发于清嘉庆二年（1797），清廷运用贵州及周边数省大军，当年镇压。暴乱平定，皇帝龙颜大悦，颁旨改南笼府为兴义府，顾名思义，褒奖镇压农民暴动的地方官员、绅商地主武装，期望大兴服从、服务于封建皇权的忠孝节义。不但府名更改，随后还在黄草坝新置与府名相同的兴义县，鲁屯划拨属之。自消灭南明永历政权掌控云贵，清政权对贵州的政策即为开辟千里苗疆，在土司林立的贵州逐渐实施改土归流，刀枪相向夹杂着文化归心，武力与怀柔并举。一场农民暴动后，黄草坝都新置兴义县了，这“义”，自然是需要“兴”的。有条件请求朝廷旌表，自然是官府重议之事。况且，鲁屯李氏有意向和能力请来圣旨修建牌坊，何乐而不为？
最后，当然是请到旌表后修建牌坊的实力。一方面，“嘉庆南笼苗乱”爆发、平定于1797年，直至咸丰八年（1858），黔西南地区再爆发声势浩大的白旗军起义。期间的嘉庆后期至道光一朝，地方上难得享受到一段平靖岁月，鲁屯李氏慢慢恢复了元气，具备了修建牌坊的经济实力。从鲁屯现存牌坊建成于时间分别是1838、1839、1845年来看，正是如此。再一方面，那时兴义还不存在下五屯刘氏、吴氏、吕氏等大家族，或者其他家族还未发展出足够实力，兴义一县之地，鹤立鸡群的鲁屯李氏一族，正是官府力推政治层面的旗帜。
六、推荐人选
请旌修建牌坊，牵涉到国家层面的政策、制度，自然是对某人的最高褒扬。被表彰之人的生平事迹，当然得符合维系封建统治的重要元素。推荐人选的选择，不可马虎。
对于鲁屯牌坊旌表之人，清咸丰《兴义府志》《民国兴义县志》的人物录述里，均有记载，分别是：
武生李汝兰之母吕氏：鲁屯人，善事舅姑。清嘉庆二年苗变，举家攻苗不克，舅姑息失所在，事靖还家，朝夕寻觅，痛不欲生，夜梦告人所在，明得二亲尸，舁以归葬。道光十五年请旌建坊。吕氏守节七十余年，享年百，有二子若孙，皆列膠庠。前兴郡知府仇效忠为题坊联。
处士黄炳章妻李氏：生员黄建勋之母也，鲁屯人。年十八来归两载，生建勋，逾年苗变，夫殁于难。姑老子幼，含泪慰亲，以仰事俯畜为已任。姑卒，丧葬尽礼。旋择师教子，及建勋成名。上其状请旌建坊，有知府仇效忠题联。
李锦章：字增美，鲁屯人。生甫六月即失怙（死了父亲）。稍长，承孀母训，能博其欢心，出入惟谨。清嘉庆二年苗变，举家遇害，独锦章远窜得全，事靖归里，重立家室，勤俭自持而告素封（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的人）。年近花甲始生子，延师课读极严。道光朝以八十覃恩赐给衣顶。至同治初享年百有二，期颐人瑞，请旨建百岁坊。子汝超以教训有方，入泮食廪饩。孙三，季孙艳枝宦滇，所至有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信不诬也。（注：此处为《民国兴义县志》记载，言同治后才请旨建李锦章百岁坊，与鲁屯李锦章百岁坊之上字牌所记录文字不符，应为志书之误。）
以上旌表之人，均经历了“嘉庆南笼苗变”。
前文述，鲁屯石牌坊本有四座，其中一座1966年损毁于炸药爆炸。如今，鲁屯寻古，这座牌坊还有部分构件零散镇内，有的改用作纪事碑刻，有的倒卧于街边，文字内容历史信息已无可考。但翻阅志书，亦有踪痕：处士李殿章妻夏氏，鲁屯人。结甫五月而殿章病，且革割股以进，及卒年，甫十九。痛欲身殉，第念夫无出，祧姪汝坤为子，后汝坤成名。守节四十余年。清咸丰三年，上其状，黄学使琮奏入得旌，时咸丰甲寅冬月也。
咸丰三年（1853）距嘉庆二年（1797）五十六年，李殿章妻夏氏受旌表与“嘉庆南笼苗变”没有关系，足以说明鲁屯李氏一路发展。但这是历史的巧合吗？唯一与“嘉庆南笼苗变”无关的牌坊损毁，牌坊在风中只留下唯一而残缺的记忆。
七、请旌记忆
兴义府、兴义县与京城远隔千山万水，请旌建坊的过程并不容易。例如李汝兰之母吕氏，道光十五年（1835）请旌，至道光十八年（1838）才将牌坊建成，前后历时三年。这说明，旌表建坊，确是地方大事。鲁屯石牌坊上，也反映出不少历史信息。
志书记载，李汝兰之母百岁坊、黄建勋之母李氏节孝坊之上，均有兴义府知府仇效忠题写坊联。
仇效忠（1777～1854），字盖之，号典堂，广东廉州府灵山县（今广西灵山县）人，出生于清乾隆年间，道光丙戍科翰林院庶吉士，两次任兴义知府，第一次是道光十七年（1837）以松桃（今贵州省铜仁市松桃县）同知升任，道光十九年（1839）离任；第二次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署兴义知府，同年离任。李汝兰之母百岁坊、黄建勋之母李氏节孝坊建成时间，正是在仇效忠第一次兴义知府任内。
道光二十五年（1845）修建的“李锦章百岁坊”，字牌官员记有“钦命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副都御史总督云贵等处地方节制军务兼理粮饷贺”“钦命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等处地方乔”两人，即指时任云贵总督贺长龄、贵州巡抚乔用迁。
乔用迁1845年至1851年任贵州巡抚，正是贺长龄的继任者。贺长龄1836年至1845年任贵州巡抚，任上擢升云贵总督，兼署云南巡抚，1847年因病去职。李锦章百岁坊修建时，正好是贺长龄升职，乔用迁继任之时。
清代官制，地方官员里，总督加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为从一品衔，巡抚加兵部侍郎为正二品衔。朝廷一、二品大员落名于石牌坊之上，正说明了牌坊修建的规制，同时彰显家族之荣耀。
古镇鲁屯，风中牌坊蕴藏的历史信息当然不止于此。除了历史信息，还有地方文化、书法艺术、工匠技艺等丰富内容，如石牌坊束腰马蹄座的庄重、伏狮抱鼓的威严、寿字葫芦宝顶的祈愿、仇效忠等官员名流的楹联等等。对于许多内涵，笔者知之甚微，不敢妄加评论，且望各方家、师友前往欣赏点评之。
八、风中矗立
石牌坊，矗立在古镇的风中。
曾经，它被视为封建产物，几乎在风中圯毁。或许是古镇群众的家园情结，又或许是传统文化的默默庇佑，古镇牌坊依然在风中矗立，免了一众好古之人深深遗憾。
细细想来，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表现形式丰富多彩。曾经的社会制度和落后思想，或许让传统文化中夹杂了糟粕，但以千年记的文明，更多的是优秀传统的承继、发展。
正如古镇牌坊，褒扬的是忠孝节义。新的时代，我们需要忠于国家、人民，对国家和人民赤胆忠心；需要孝老爱亲，维护社会和谐；需要守正气节，抵制歪风邪气；需要大力弘扬诚义、信义，做人，义字当头。今年春天，刮起的春风裹挟着新冠病毒，亿万中华儿女正是凭借对祖国、人民的赤诚，义无反顾奔赴需要的地方。
中华文明是世界唯一没有间断过的文明，中华文化不断向前发展，叠加出的是优秀传统，最为彰显的是家国情怀。不是吗？家家相加，就是国家。国家需要正确的发展理念，治理体系，这决定着民族的前进道路。人民需要汲取民族前进中的优秀文化，代代相传，不断转化为建设祖国服务人民的精神动力。
风中牌坊依然矗立在古镇风中。
这样挺好，让它继续矗立，感受脚下这片土地的日新月异，见证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