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清一色的湛蓝,干净无云。
走在阳光下,我突然对妻子说我要回家。妻子知道我手指的方向,说:“庄稼收了,马放南山,到处空空荡荡,你回去干什么?”
这让我想起了海子的诗句: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这让我更想回家。
“地还在。”我说。
二
下午三点抵达,村庄的模样和上一次并没有出入,我恍惚觉得从未离开,只是外出串门归来。
老屋的门敞开着,就算锁了,我也能像儿时从屋檐下的缝隙中钻进去。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发福。八十多岁的外婆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枯瘦的身子单薄得像一件久经风雨的衣裳。我影子般矗到面前,外婆撑起身子,盯着我,米粒般的泪滴噙在眼窝,阳光下不断闪烁。
“我的儿,你比上回更瘦了。”揉散老泪后,外婆说。我仿佛听到了风吹骨头的声音。
在我们举家进城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外婆在“婆”的位置上坐得不舒服,干脆只身来到我们家,把残年寄放在三间青瓦房里,一个人守着风声看着烛火。
外婆的脸色比上回更好看,看来自主的生活确实能够让生命保持新鲜。园子里外婆种的白菜也长得旺盛,一棵棵都向上伸展手臂。“农家肥种的,好吃很!上回你妈来看我拔了些,等你走的时候我砍几棵给你。”外婆大方地说。
三
进屋,做在煤火边,和外婆拉家常,话渐渐热起来,话也渐渐冷下去。
供桌上爷爷的遗像静静地看着我,提醒我老屋真正的主人还在坚守阵地。灯花如豆,旱烟的香味飘满房间,员外家小姐的故事叫人憧憬,膝盖上的小脑袋熬不住黑夜温暖的拥抱,安全地歪了下去……
“美美,美美……”我连声喊道。
美美是一只漂亮的猫,我曾在《四美记》中不厌其烦地记录过它的孤儿时代、青春时代和母亲时代。美美没有往常一样叫着从某个角落跑出来,用细软的毛发摩擦我的手心。
“美美死了,一天晚上被一只大猫咬了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外婆说。外婆说美美死了,可恨的大猫,她想要再抱养一只猫,为她抓讨厌的老鼠,给她捂脚。
我又抬头看了看爷爷的遗像。
四
到邻居家逛逛,散散闷。
邻居姓周,多年来和我们家建立起了比远亲更为亲近的关系,这次看到我,却像看到了一位远到而来的亲戚,热情中不乏谨慎。他们一家四口正在忙着上最后一炕烟,男主人放下手中的活计,和我对坐,抽烟筒,谈天。人努力,天帮忙,今年烤烟长得好,价钱也高,没有白忙活。劳有所获,一家人脸上自然多了些亮色。
一袋烟的烟气还没散尽,两个孩子就把热腾腾的烤洋芋和烧包谷端放在我面前。“你再晚来几天,就吃不着嫩包谷了,这还是我家麦子种得晚的那块地的。”女主人不停摆弄着烟叶,笑哈哈地说。
看来我来得是时候,赶上了“末班车”。洋芋和包谷都很香,我敞开肚子,吃得满身发热。
五
邻居家院子里的树上栓着两匹刚卸下鞍架的马。其中一匹在我家服役长达十二年,是我儿时的坐骑,我生平照的第一张相片,就是骑在它的背上留下的。
它毛色光泽,正在用心享用一个青皮的老南瓜,无暇注意我的到来。我走近摸摸它的脖子和鬃毛,它抬起头,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盯着我,把鼻子凑到我身上,闻后发出友好的叫声。它应该认出我了,就像我不会忘了它。
我一下来了兴致,想骑上它到山岗上走一走。邻居家小女孩给我拿麻袋垫在它的背上,眼睛翘起说:“还会不会骑哦?慢点跌倒哈。”我一跃而上。
六
山岗上百草衰败,一种不知名的黄花却正当壮年,满山坡开得十分抢眼,一些还没撤退的蜂蝶忙碌其间,赶赴最后的盛宴。山脚的土地,大多被人们以收获的名义取走了粮食,孑然无语,空荡宁静。
打马徐行,秋风灌满衣袖,眼睛失而复明般闲不下来,四处不停地看,恨不能把看到的全都装进去,窖藏起来。南边坡上有一片野地瓜又大又甜,北边的山地我曾得到过一窝鸡枞,二十朵,一家人美美吃了两顿…..每一处都能追想走过的轨迹,似乎全都装进去了,差点让我觉得所见的都是我的,心慢慢和山岗土地一起空旷辽远。
行到风紧处,翻身下马,到一块菜地里拔一丛青草犒劳它,它如今易了主,没义务白驮我这一百二十多斤。对一匹身处深秋的马,青草当然比黄花更具诱惑,它带着几分讨好的欢叫走向我,一嘴抢过去,吃相比我刚才更凶。我注意到它的牙齿已经残缺,而且泛着枯草的颜色。
它老了,还在老去,但这片山岗一直是它的,死了也是。
七
夜晚在生我的床上“返老还童”般简单起来,头一挨枕就睡死了,又做了五彩斑斓的梦:花儿蝴蝶,我满山乱跑。
“这一趟收获如何?”回到水泥钢筋做成的笼子,妻子问我。
我说外婆神气,白菜可人。美美死了,只能怀念。吃了带泥香的包谷和洋芋,差点没撑着。吹了一回山风,心忽大忽小。骑了一回老马,身手还利落。其他的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妻子说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说:请赐我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哪怕只是在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