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就在安龙海庄坡敖,这里生活了我的祖辈,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就是现在,我和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女儿也生活在这里。也许这是一种独特的缘分的契合,一种难得的情感,更是让我对老屋有更深层的依恋和莫名的追依。
故乡的老屋还在,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古老的生气和古朴。其中累累伤痕,经历了多次修缮,也历经了风雨考验。有时想想,我的父辈已经作古,生离死别已经是人生进程中无法避免的定律,将来,我辈也要作古,可以牵念寄托的就只有见证我们过去、未来的老屋,和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有时,我想,老屋见证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兴落,更多的是对世事沧桑的感慨。烟消云散的历史尘埃伴随我的思绪苦苦挣扎,很多时候,触摸斑驳的往事,我就恍如看见了我的父辈在岁月的空隙艰难迈步……
据考,安龙毗邻滇、桂、黔三省,建于明代永乐年间,以前叫安隆。明末清初,明神宗的孙子,桂瑞王朱常赢的次子朱由榔在明将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耘及旧臣吕大器、方以治、吴贞毓等人的拥戴下,在广东肇庆称“永历”帝,在清军的追击下,“永历”帝逃到贵州的安隆,在安隆建都十余年,于是,便把安隆改为安龙,安龙也称“南明古都”。而我的祖辈发端于明朝洪武年间的南征北调,远比“安隆”有此县份称谓还早35年。遥想当年从江西吉安县都市坝起籍,千里迢迢迁徙至南笼古地海庄坡敖,凭借陂塘海子的优势,刀耕火种、伐木造屋、垦荒兴田。至今已经六百多年,其间风雨坎坷、重重磨难已经无从考究,现本族人口已增加至十几倍之多,人口逾廿百多。可族系宗谱早就失传,引为憾事。我常常对自己说,根生于此,应该为我的先辈做点什么。我还清楚地记得2007年清明节族系集体祭祀隆重的情景。经过本族信、家、邦三代多次研考,重新拟定了族谱。而我就在其中担起了文字编辑的重要角色。这是件非常值得一做也是让我引以为荣的事情,不求留名千古,最起码尽到自己作为后辈的义务。在这次的族系清理修补中,让我对祖辈有了种更近距离的追寻和了解。也许这才是对自己祖辈真正意义上的追本溯源,也让自己的后辈无论今后为了生活或工作奔波天涯也别忘记寻根问祖,背弃祖辈质朴做人的准则是最为人唾弃的。
老屋地处故乡海庄坡敖整个寨子的中心,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至今许多七、八十岁的寨老提起它,都会津津乐道,说“你家的老屋原来叫新房子,以前寨中的男女老幼每逢夜晚都喜欢到那去玩,吹牛聊天,是个聚会的好地方。”的确,在物质资源、精神匮乏的二、三十年代或是五、六十年代,老屋应该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这座古朴典型的四合院子,生活着几代家族。而今,物是人非,可当初铺设的旧石板依然还在,细细擦看上面恍若还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痕迹。这不由得让我忆起父亲说过的故乡曾经遭遇了几次匪患,四合院子也因此被土匪一而再地烧毁,直至面目全非。最初是1950年初安龙县人民政府刚成立不久,当地匪首钱力津、桑以甚、刘龙祥等准备对新中国政权发起的反革命暴动,派人到海庄坡敖、余家庄、江纳、下寨等威逼青壮年参加,但是寨中无人屈服土匪淫威响应而引发的。于是土匪叫嚣要“血洗坡敖寨”,那年的农历3月初8,就在这个弹丸小寨,竟然汇集了上千名土匪,带着三挺机枪、二百余之步枪和数十支火药枪及梭镖、马刀等,气势汹汹而来。可是遭到了曾经在孙中山革命军里任团长的韦应忠叔侄、罗耀辉等人的强烈反击,土匪死伤惨重,最后放了把大火悻悻离去。此段历史《安龙县志》都有记载,史称“三.八”匪祸或“坡敖保卫战”。而我祖辈的老屋连同寨子的九十余间房屋、近十万斤粮食及无数家禽家畜化为灰烬。我那时任海庄农会副主席的父亲每每提及此事,总会说,那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全村的妇孺老幼都躲到了山林里或营盘山顶,你的祖父慌忙火急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放在房子的大梁上怕被土匪抢去,哪知之后,土匪放的火把家中的一切生活希望都毁了。后来,我的父母亲退休,抱着叶落归根的念头返乡,重新对老屋修缮一新。虽然是青瓦石墙的木屋,却让我们有了家的归依和感觉。
九十年代初,寨中有人在翻修旧屋居时,挖出了二、三百斤的铜质土炮(旧时称“木榔机”或叫“猪儿炮),可惜的是被这家人当做破铜烂铁按斤两500元称卖给了收破烂的。我还听说有人在营盘山顶看到了碓窝、锈迹斑斑的大刀和弓矢,却被当做玩物丢弃了。凭空空白一段当时祖辈抗击土匪历史的凭证。甚为遗憾。我想,这不能怪我的乡邻们,因为在这和平年代有谁还去留意那段不堪回眸的苦难历史呢。离去的,远离的,总会被淡忘。唯一不能淡忘的就是祖辈支撑一片绿荫、一片繁荣、一片艰辛的信心和念想,希望就不再会荒芜。
许多年过去了,我总喜欢俯身触摸老屋门口这些历经大火煎熬的石板研读,刹时总会有种心疼的感觉;我每次走在石板上的时候,都格外小心,刻意躲着石板上的沧桑,悄悄倾听着石板上“咄咄”或“沙沙”的足音,那种美好,竟使我的心中涌动出莫名的怅忧和感伤……生怕踩痛了冥冥中祖辈执着的念想。
最喜欢坡敖的老屋。喜欢老屋的一切。也喜欢老屋外故乡的风景和人。放眼望去,大坝的田地和山林在微风吐露的青翠,释放出清凉的气息。思绪慢慢走着,恍惚走在春天的故事里。父亲常常告诉我,解放前故乡可是个地道的“海上村庄”,人们除了种作庄稼外,大多数人家都以捕鱼为主业,是地道的渔户。这点我相信,因为我的祖父九十多的高龄吃鱼,虽然牙齿早已经掉光却从来不吐刺,也从没有被鱼刺卡到过喉咙。父亲还说,那时家家都有打渔的工具,什么网、罾、花篮、龙尾巴、 、罩等等。上街赶场都是划船前往。不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撑一叶小舟,或撒网或扛着罾搬鱼,或傍晚下 、下花篮,或用龙尾巴、罩去围鱼,一派悠闲自得的渔家热闹、繁忙的景象。打得小的就用锅炕后晒干出售或留着吃,一旦打得十来斤或几十斤的大鱼马上用船运到县城去卖。鱼市上卖鱼的全是海庄人。家家户户都用囤箩装干鱼。傍晚,村民肩担着鱼虾、吆喝着家禽回家,顺带还哼唱几句山歌调,一幅渔家唱晚的美妙景象。时代变迁,五十年代初期,由于修建劳改农场,打通了肖家云川洞,把陂塘海子的水消往绿海龙门口,农场就在陂塘海子里造起了万顷良田。事过境迁,只在招堤畔的岩石给后人留下了“云开万顷”四个大字,引人怀古。而今,父亲早已故去,“十里荷池”却已恢复,但是感觉人工雕琢的东西总让人感觉多了一些虚伪少了许多自然和返璞归真的神韵。总让我对祖辈和故乡的风物、人情有了一种独特而难舍的思绪。
说起在招堤池畔洋洋洒洒写下《半山亭记》的神童张之洞,在南明古地、荷都之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我的故乡海庄还有点渊源。暂且不管是否牵强附会,有时正史也需要乡村野史来辅衬,不足为怪。相传,清代时任江南巡抚的张瑛带领一行随从骑马坐轿从钱相通往安龙的官道上,经过大穴厂时,忽然听见对面半山有婴儿的啼哭声,张瑛叫停住轿子,派人前去查看,派去的人到山上搜了半天也不见什么婴儿的影子,只看见有一个山洞,就急忙禀报张瑛。随后,张瑛就领着随从一起来到山洞前,仔细一看,见此洞口外窄内宽,钟乳石林立,里面还传出叮当的流水声,好个洞天福地。张瑛觉得奇怪,想到自己年过三旬还无子嗣,却在此听到婴儿的哭啼声,莫非是观音菩萨有意赐子于我?想至此,忙叫随从取出香纸,当即焚香许愿:“观音老母若赐子于我,本官愿为您老人家塑金身,盖庙宇。”之后,便打道回府。一年后,张瑛夫人果产一子,张瑛喜不自胜,给儿子取名叫“之洞”,想及自己所许的愿得以应验,便拿出银两派人从大穴厂官道上修了一段石阶路直通洞口,又从洞口修出小海子。并在洞里塑起观音菩萨金身神像、香炉、莲台、石凳、石桌,立起石柱、石坊、石碑,用木料、瓦等盖起了庙宇,亲自提笔写下了“洞天福地”的匾额。几年过去后,11岁的张之洞以一篇《半山亭记》语惊四座,被冠之“神童”的雅号。长大后的张之洞的确也成就非凡,不但历任湖广总督等职,也是影响颇深的洋务派一代“书生俊杰”。张之洞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震动了四面八方的百姓,都管此洞叫做“娃娃洞”,前来求子的人骆绎不绝,每逢初九、十九、二十九的日子,就会有人抬猪拉羊或拿猪头等来还愿。还愿者在洞前支上锅灶,从洞中提出圣水,煮好佳肴供奉,烧纸给观音菩萨后,除了一道前来的人吃外,如果洞前有人路过或洞左右有人在干活、割草或放牛,都要热情堤喊来一起吃。吃不完的饭菜不能拿回家,要全部倒在洞门口。许多年以来,这娃娃洞一直香火不断。解放后,因破除迷信,人们把庙宇的木料和瓦片撤下来修了学校。而观音像和那些石柱、石坊、石碑等在文革中也被红卫兵彻底毁掉了。而今,虽然已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却仍然有不少善男信女前往该地许愿,渺渺香烟人仍在娃娃洞口缭绕飘荡。传说也罢,迷信也罢。信则有之,不信则无。也许人更多的时候是需要精神信仰的,迷信也是一种排解、寄托对未来美好生活向往的方式罢。
故乡海庄不但人文浓郁而且气候宜人,加之老辈人心性豁达,少却了许多与世的纷争,我的祖父竟然活到了九十七高龄无疾而终。同时也英雄辈出。就在坡敖邻近的余家庄的寨口路旁有一座很显眼的坟墓,往往引得外来的人驻足观看。墓碑上写的是:中央政府褒扬百岁刘公讳锡祚老大人之墓。这就是中寨刘姓百岁老祖的坟墓。刘锡祚生于清代,从小爱习文练武,壮年时臂力过人。现在的马道,原是一块宽敞平坦的场地,是刘锡祚每天都要骑马练刀射箭的地方,他用的那把大刀重120斤,要两个人抬。他拿在手里骑在马上耍得风声四起。他骑马射箭能百岁穿杨。他练臂力用的两坨石锁,一坨也有八十多斤重。他随意就能上下翻飞玩耍。因他武艺出众,曾经考中武举,威振四乡。由于他经常练武强身,所以无甚病患,最终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据说,祭奠那天,无论什么人去都开给孝帕,都给饭吃。许多人在吃饱饭后都把碗带走,说是为赶老人家的寿延。以至于县城卖的碗全部告罄,不够又请马帮到龙山去驮来。出殡时,从海庄抬到城里游街转了三圈后才抬回余家庄安葬。至今,人们把他墓后的山叫做百岁山。刘锡祚去世后,他的那把大刀一直被后人保存,用来抵朝门、防盗贼。遗憾的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无知的人送入熊熊炉火中熔化了,就连那练武的石锁也毁于“破四旧”的铁锤之下。在海庄的千百来年的历史上,出了这么个武举,有这样一个为人称道的百岁寿诞,的确不可多见。现下,故乡海庄八、九十岁高龄的的老人比比皆是。
生活的沧桑使故乡生命的深渊烙下很深的印痕,而伴随时代成长的的气息却使人相信,隐痛就会过去,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流转。就是因为故乡总有这么多的往事萦系我的心头,使得这么个并非我出生地而是个成长地的地方,总让我有许多莫名的牵挂和难舍。特别是每年清明到来的时候,我都会带上妻女去相距老屋两里左右的坟地去给我长眠在那里的祖辈扫墓。每当我跪在祖辈的坟前,我的思绪会随着我的梦想飘飞至遥远的天国,慰寄给他们的在天之灵,希望他们的灵魂永远安静地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世外桃园,让我们这些的后代子孙记住他们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所流下的汗水和泪水,记住他们的欢笑与痛苦。或许,当我们的心底有了寄托、慰藉后,我们的生活才会更加踏实、有味。又或许,当我们遇到挫折、碰到困难时,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再或许,坚强面对挫折和失败,充满信心生活下去的力量来源于此。
呵,美丽的故乡,美丽的老屋,我的心灵所在,使我神经不会断裂的故乡,让我永远不会绝望的故乡。
每每肆意遥想,湮失在时光记忆中的祖辈和老屋,总会触摸到其中饱含的亲切质朴、天然平凡、清新浓郁的执着;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坛封存了若干年的烈酒,被泥沙湮没,被岁月封存。但是,如果慢慢拂去历史的尘埃,慢慢启封的话,总让我心底充满敬畏并深思——品味却不敢品尝。
如今,老屋还在,故乡的旧事很多,轶事很多,传说更多,新事也不断,悄悄流入我的梦里……不知怎的,我突然很冲动,如果一切依旧的话,那该多好啊。伸手摸去,伊人仍在对岸招手,却潮湿了我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