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用一场大雾迎接我为期一天的回归。
青瓦白墙,远山近树,全都在雾里捉起了迷藏,然而它们躲不了我,对于二十年沉浸其中,摸黑也能随意游荡的村庄,一个念头我就能让它生动起来,生动得像儿时从山野上采下的第一朵春花。因此“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的伤感,于我极淡。
沿着泥土和石板交织的小道,往村子腹地溯进。不时有一团黑的白的黄的绒毛挟着雾气从某家的庭院里扑出来,站定好彼此俱可相安的位置后,便忠于职守地一阵吼叫。主人跟着探出头来,身上散着柴火的香味。“瞎了你的狗眼,家乡人都不认得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进屋暖暖身子。”主人一边呵斥叫声已变成哼哼的狗儿,一边热情邀我进屋。“谢谢了。不能怪它,要怪就怪我也不认识它。”我脸上八分自然地笑着,脚步继续向前紧赶。贺知章少小离家,回来成“客”, 遇儿童笑问,想来脸上也一定挂不住十足的自然。我方别上年,已遭狗吠,脸上的八分平常,实难掩饰心里的二分尴尬和喟叹。
一路的吵闹很快平息,村庄又在大雾里保持着惯有的宁静。
老屋在望。老屋近两百年的高龄,让一个“老”字显得如此合乎情理。老屋是典型的木瓦结构,一块块土瓦,一面面青石,一根根梁木,我的先辈们把它们各尽所能地捏合在一起,一个小世界就形成了,一代代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就有了落脚的地方,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就有了承载的基点。二零零六年小寒,老屋最后的坚守者,活了一百零三岁的爷爷果熟落地。安葬好爷爷后,我们举家进城,老屋就空了!父亲说空了也要留着,并强调要一直留下去。
久违的钥匙显然有些生疏了,花了好一会才转开微锈的锁。推门而入,灰尘从门沿上滑下,往面上扑,向眼里钻。火塘里的灰烬一脸冰冷,散不出一丝热情。蜘蛛无人干扰,正好肆无忌惮地张网捕猎,将网络延伸到房屋的每个角落。“暗牖悬珠网,空粱落燕泥”,看来人真的是房屋的灵魂,没了薪火相传,再好的居所也抖不起精神。身上的衣服并不单薄,但一股冷气罩过来,由足底窜至全身。幸好有房梁上那满挂着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一串串老玉米,仍是金黄饱满,成了老屋最后的居民,给我并非孑然的安慰。老屋今晚的居民还有我。
我正在收拾一屋的灰尘,让心情和老屋一起渐渐明朗。知道我回来,平时像家中的镰刀和锄头一般你来我往的邻居来了,叫我去吃晚饭。
邻居家堂屋里火燃得欢快,烘得满屋温暖。小女孩点好香,像以往一样给我抱来烟筒。我就和他在交来换去的烟雾里一说一应地聊开了。先说我家进城后他们的不习惯,再说村里的东长西短,后来就完全返回到屋里,说他家收了五千斤苞谷打了一千斤米,养的牲口胃口好长得壮肯出力……说起读初中的儿子时,他眼神少有地发出亮光:儿子学习不错,有望走出村庄跳出农门。他说砸锅卖铁也要把他盘出去,并一再叮嘱正在往锅底加柴的儿子一定要“不蒸馒头争口气”,将来像我,做个城里人。我说得很少,在他面前,对于村庄我是没有多少话语权的,我有的只是一对乐意倾听的耳朵。炒菜时我注意到,妇人往油缸里挖油时下手很重,油缸底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晚饭后,谢了他们的款待和留我住宿的好意,借着他家手电筒荡开黑夜里浓雾的包裹,我回到了老屋,回到了那张和老屋一样老的木床上。老屋这下成了我一个人的老屋了!没有炉火围着一家人,没有邻居来串门,没有了咀嚼草料的牛马,我像是老屋里的一粒芝麻,就那么小小的躺着,听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北风刮过屋顶,听老鼠在粱上嬉戏,滴滴答答响在堂屋里的,一定是老鼠掰落的玉米,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恍惚了,眼皮就往下凑合过去。
一觉醒来,晨光已经爬上窗沿,对村庄始终不离不弃的麻雀又在屋后呼朋引伴,叫得村庄早早地活跃起来。赖在床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听不到伙伴叫我上山割草放马?怎么听不到母亲带着几分可爱的蛮横令我起床?奶奶弯腰的干咳、爷爷霍霍磨着的镰刀、村小铛铛催人的铁钟……这些都哪去了?就这么一觉,都像雾一样曾经笼罩又很快消失了?于在外的游子而言,老家的床当是一个“返老还童”的地方。睡在上面,我总会不自觉地“幼稚”起来,忘了自己的“大”而重返以前的“小”,在里面乐够了再出来承受难以排遣的惆怅。
邻居的敲门把我给拉了回来,他来叫我吃早饭。我看一眼时间,才八点。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冬天深了,春天已迫不及待地在树枝上探出了毛茸茸的头,搁浅了一冬的农事,自然也该着手料理了。吃了早饭,给一天的劳作打足底气,他们就该牵着牛马带着锄头下地了。我也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走的时候,村庄仍在一场大雾里不清不楚地躺着,对我的一再回望无动于衷。“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错误”是美丽的,我的返回仿佛也多少有些相同的意味,但我不承认自己是过客,我是归人,而且会不断回归。我的根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