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清理)水井喽!每一家来一个......”高亢洪亮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还未起床,父亲嘱咐,二伯叫去清理水井,由我代劳。
我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肩上扛着铲子,一手提着撮箕,往井边走去。
生命聚居的地方都有一条生命之源,‘海子边’的水井便是家家户户的生命之源。
村庄依山而居。清晨,凉意还未退去,阳光从半山腰探出头来,投下暖暖的影子。农户家屋顶的炊烟画成一个个圈,朝水井边延伸,像是一条巨大的护栏,包围着大自然的手笔,环抱着水井,一代代繁衍生息。
从高空俯瞰,环山围绕的山坳里,出现一个长方形的轮廓,如孩子手中咫尺和铅笔画出的样子,那便是水井的位置。乡亲们如同蚂蚁在蜿蜒的乡村路上穿行,走到长方形框架旁,三米多宽,十多米长的青石板围墙引入眼帘,岁月像铅笔,图暗了墙面。穿过杂草,站在井口往里看去,不由得感叹:石阶一直往下伸,没有尽头。不!尽头漆黑一片。
我来到井边,村民早已从井底清理出一堆泥土,乡亲们从井底站成一条线往外排开,嘴上要么唠家常,要么叼着一支烟,手上的撮箕如运输带一样往上移动,终点便是井边。
二伯看我迟来,笑道:“吃水不忘挖井人,现在家乡虽然有了自来水,但是每年都要来掏水井,以后就靠你们了。”
“村里人烟稀薄,年轻人都不愿在家,都往县城赶,以后怕没人会来管理了。”我走到二伯身边,接过他手上满撮箕的泥土,僵硬的步伐抬到井边倒掉。
“年纪大了你们才知道家乡好,这水井养活了无数辈人,常年不清理就荒废了。”二伯一边说着,一边咳嗽了几声,然后一口痰吐出井外。
我不知如何回答,突然间想起了我跟祖父相伴挑水的日子。
那时父亲忙着一家人的生计,很少帮祖父挑水,祖父便自己动手。父亲考虑到水井深处石板有些湿滑,怕祖父摔倒,便时常叮嘱我跟着祖父去挑水。
去水井的路上,祖父走在前,我紧跟其后用手敲水桶发出叮当声,祖父说:“把水桶敲坏了,你挣钱赔给我。”我笑着说:“我家也有水桶,敲坏了您用我家的。”祖父笑着骂我淘气。
到了水井边,我会趴在青石板砌成的水井边砍上看着祖父下去打水;十多米高的水井吓得我不敢站起来,只能伸头往下看。祖父也会叮嘱我不要站起来,我便大声的叫唤祖父:“爷,您小心点,别摔着。”然后祖父回应“好。”每次声音都会在井中回荡,我觉得好奇便对着水井重复着叫祖父。
看着祖父一步一步挑着水往上走,扁担在肩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会跑上去吹掉水井砍上的灰尘,叫祖父停下来休息。祖父虽然那时年过花甲,但身体硬朗,每次都不需要休息便能把水挑到家。
回来的路上,我跟在祖父后面,水桶洒下的水滴下来,侵进土地,多次来回的走便留下了祖父很深的脚印,我好奇跟在后面大步的踩着祖父脚印走,便留下了大脚印里面有着小脚印的图案。
我跟着岁月的步伐,渐渐长大,父亲承担了家里挑水的工作。我便和父亲相伴,只是不会走在父亲后面,总喜欢抢先一步跑到井边。随着胆子变大,开始跟着父亲走进井中。大概四十多步的石阶一直延伸下去,台阶很平坦,但是那时候总觉得很‘高’,每次迈出步伐都觉得前脚很吃力,后脚也很难跟上。
到了水井深处,石阶被水冲得很白,一根粗大的木棒横插进水井砍里,方便力气小的村民借助木棒提起水桶;往里看便留下了黑夜的身影,我伸出长颈鹿的脖子也看不到水井底部,甚至连里面的水也看不到,只能听见父亲扔下水桶撞击水面“啪啪啪”的声音,装满后提起来才看到桶里“摇摇晃晃”的水,露出喜悦的神情。
看着父亲提上来的水,我欲双手捧水洗脸,正当我伸手,父亲说:“你洗脸的水洒在地上,返回流进水井,不是把水弄脏了嘛?”我收回伸出去的手,还有脸上的神态,委屈得不敢回应父亲。
父亲便单手提着一只水桶叫我跟他走出水井,我拖着吃力的步伐跟在父亲后面,到了井边,父亲笑着说,洗洗脸,我也洗。我便“大捧”的用水往脸上洒,炎炎夏日,冰凉的水亲吻着我的脸庞,像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父亲看我打湿的衣领,笑得合不拢嘴,我也跟着傻傻的笑。
父亲强健,挑水走路的步伐轻快,我跟在后面需要小步跑着才能跟上,我问父亲。
“爹,水井怎么没有名字呢?”
“水井的位置是村里的‘海子里’,所以大家都叫‘海子’,它是有名字的。”父亲换着肩说。
“我学过一篇课文叫《吃水不忘挖井人》,那么海子这口井是谁修(筑)的呢?”我又问。
“不知道。”父亲摇摇头。
“爷爷知道吗?”我继续问。
“爷爷也不知道,我问过。”父亲答道。
那时候,我便开始崇拜祖辈们花心血打造的这口井,只是不同时代,我连他们是不是家族的人,跟我有着怎样的关系都不知道,但他们留下的却是一代又一代生命之源。
再后来,学会了游泳。每年盛夏时节,暴雨并没有推翻水井的身躯,四周的环山像一个怀抱,把雨水都聚集在水井身边,在狂风暴雨中慢慢将它淹没,带着泥沙,带着以水为生的生物,便成了生物的乐园——一个大水塘。
那时家乡家家户户都会种水稻,雨水不足的时节便架着抽水机,牵着几百米的水管灌溉周边的农田。我跟着长大的步伐,学着跟父亲牵引水管,在海子边顺着水管里的水奔跑,从水塘跑到田间,然后大声回应父亲,水抽到田里了。
炙热的夏日,它成了我们嬉戏的乐土。
每天放学回来,牵着一头牛往水塘边赶去,我们跟牛一样喜欢戏水,水牛还未游到水塘中央,几个小伙伴便冲进玉米地里,一人抱出一个南瓜,咕咚丢进水里,然后我们站在地坎上,身子做出游泳运动员的姿势,一头扎进水里,几十秒钟后冒出水面,发出“哇,舒服”的声音,像极了田里尖叫的青蛙。我们会游到水井的位置,凭着多年来的默契,总能找到它,然后站在它的肩上,扑到另一边的肩上,那种踏实的感觉一直藏在心里,欢笑着在童年做了很多与它相关的梦。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爬到正空中,村民们齐心协力也已把水井打扫得干干净净,累得坐在水井砍上小憩,脱鞋抖泥、端茶喝水、抽着烟筒......二伯又一次嚷道:回家吃饭喽!
回来的小路上,我寻找小时候三辈人走过的路,却不知是否还是那条;同时也期待着这个夏天,暴风雨来临,我要跟它来一次肆无忌惮的遨游。
只是希望暴雨别推翻了我的水井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