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是一只狗。父亲从朋友家把它带回时,我正读五年级。
它比一般的土狗高大,土黄色的毛蓬松着,两只耳朵平时软塌塌地卧着,一有动静就竖起来,颇有些狼狗的气质,显得很是英武。
家中突然多了一个成员,母亲和弟弟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多了一只碗,多了几声“汪汪”而已。
我却平添了无限乐趣。每日三餐,我都要看它呼哧呼哧地将碗添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吃完玉米粥后总要把碗也舔得闪亮。
阿黄是淘气的,也是乖巧的。它并没有邻居狗们的恶习,从没有乱叼过鞋子,也没有追赶过鸡鸭,只是喜欢在院子里蹿上蹿下,兴致高时便会到门前的小河边溜达,或者和邻居的土狗们干架。
也许感受到了我的偏爱,上学时,它会追着我的自行车跑到路口;放学后它也总是早早地摇着蓬松的尾巴站在路口,直到我下了车轻轻揉揉它的脑袋,欢蹦乱跳的它才乖乖安静。晚上睡觉,母亲坚决不允许狗上床,它便乖乖蜷在我的鞋子上。
因实在找不到阿黄的毛病,渐渐成年的它比其他狗多了一份自由,母亲没有坚持用铁链或套索锁它。它也因此结识了村里更多的鸡鸭猫狗,甚至和更多的人熟识了。
但是,与众不同的自由从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天,邻居大婶拎着一只半大的死鸡找上门来。她认定是阿黄所为,因为她家的小土狗才半岁,从没有追过鸡鸭。
母亲没有争辩。只是,自此阿黄便被一根长长的铁链禁锢在院里的葡萄树下。
悲鸣了几天后,阿黄认了命,但也很少再听到它汪汪了。我依然和它亲,有事没事便会坐到葡萄架下陪它说话,或者搬张杌子到葡萄架下做作业。它也静静地卧着,偶尔站起来围着葡萄树绕圈、跳跃、做俯扑状。
日子似流水一般缓缓流淌,阿黄日渐高大。上初中的我周末回家,它竖起身子竟然和我不相上下了。一次,隔壁大婶说了句,这狗让人看了怪怕,卖了吧。它竟扯着链子朝她扑去,吓得她几天没来我家串门。
大伙将这当成笑话谈了很久,我也因此对阿黄另眼相看。可是,我没想到,它后来竟咬了人。被咬的是邻居家的外甥,一个顽皮的大男孩,听说了阿黄,便要来看看。
男孩是带着一根竹棒来的。也许是感受到了敌意,阿黄没有像以往那样摇着尾巴欢迎,只是懒懒地趴着。男孩很兴奋,不断地用竹棒挑逗它,甚至敲它的脑袋。因为被锁着,大家都没在意,根本没想到阿黄会悄无声无息地扑向男孩,咬了他拿竹棒的手臂。
送男孩注射狂犬疫苗后,父母作了卖阿黄的决定。那时我已去外地上学,某天回家,父亲刚说了个头我便冲向了后院。
阿黄静静地卧在葡萄架下。看到我,它缓缓站了起来,蹭了蹭我的腿。我蹲下身抱住了它,一种失而复得的哀伤笼罩了全身。
爸爸也过来蹲下。他说,那天,我们从医院回来,在屋里商定了将它卖给河西贩狗的冯二,打算给它吃最后一顿饭。可,这家伙——
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接着说,它双眼直流泪啊。我从没见过一只狗会哭,哭得我的心都在抖。你妈那么硬气的一个人,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卖它。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腊月里,乡里开始了扫荡式的打狗。也许意识到末日的来临,阿黄一连几天都没出一声。可是它太出名了,人们怎会忘了它呢?父母不敢想象它被乱棍打死的惨状,将拌了农药的饭给它吃。它不吃,盯着我们流泪。
可是,我们救不了它。母亲将铁链解开,说,你走吧,能逃多远就多远。
阿黄没有走。它绕着院子慢慢走,走过厨房,走过堂屋,又走到小河边,走到青青的麦田。我跟在它身后,它却一直没有回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床底下一声声奇怪的声音惊醒。父母和弟弟都来了,打着手电筒,我们看到了阿黄。在我的床下,坚实的泥面被挠出了一个个小坑,阿黄的嘴角吐着白沫,软软的肚子一起一伏。
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