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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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年猪

发布时间:2019-01-14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义龙新区新闻中心 作者:查世霖

   年节图吉利,我们不说杀年猪,说成宰年猪。
  腊月里,哪家猪声一闹,闻者就会欣羡地说:“吔,某某家宰大肥猪过年喽!”逗人家小孩子玩,也常常这样说:你家宰猪过年的时候,我来吃刨汤肉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间能够宰猪过年的人家,家境都是比较富裕而令人称羡的。
  族中有一个姐夫,小时候家中很贫寒,宰不起年猪。但是,他家上下一心,家庭和睦,弟兄姊妹团结,一家老少身心健康,逢年过节,其乐也融融。对门之家是富户,每年都宰猪过年。小孩心性,未来的族姐夫家哥几个,把炮仗买回来,腊月二十九就开始燃放着玩,嘻嘻哈哈的,不识愁,欢乐得很。这时,对门正在宰年猪。猪声应和炮仗声,烘托出乡间浓厚的年节氛围。那个富人有点文化,触景生情,来了灵感,濡墨挥毫,写下一幅“对联”:别人杀猪过大年,我有你无一样欢。富户将这幅自撰联当作春联,张贴于大门两旁。他驻足立观,拈须微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当时,我那族姐夫也是上着学的,能读懂那些字句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家受了嘲讽,暗暗记在心里。他很有志气,能吃苦耐劳,长大后,协同父母兄弟,把日子过得渐渐红火起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是讥诮破罐子破摔之人的。我那族姐夫则相反,他穷则思变,“卧薪尝胆”,力振家声。最后彻底改变了家境,日子过得令当年文字讥诮他家的那富户望尘莫及。然后,族姐夫每到过年,也都宰年猪。有些年,甚至宰两头。族姐夫家是我家近邻,每年宰猪,都要叫我们去帮忙拉猪尾巴。然后,请我们一家老小去饱饱地吃两顿。我们弟兄多,父母老实本份,负担又重,家境清贫。吃穿尚且不保,更不可能宰猪过年。族姐夫见我们唉声叹气,情绪低落,由于贫穷而眉头深锁,“抬不起头来”,族姐夫往往就会搬出他的励志故事,以自己为活生生的例子,开导我们:“人穷不要怕,只要有志气,没有的总会有!”
  族姐夫家那是和睦团结的爷儿父子之间的励志故事。要是关系不和睦的,弟兄之间成家立业,各自为阵以后,“分家三年,等于隔壁邻居”,彼此抛却亲情,互相贬低。“你说我不行?!不行,我家楼栿下面挂有几大串腊肉呐!你展劲,你厉害,年猪都宰不起一个!”贬得对方哑口无言。小时候不懂事,我看见别人家宰年猪,人家小孩有猪尿泡玩,羡慕得很。我跑回来,没心没肺地质问老爹:“别家都宰年猪,我们家咋不宰?!”老爹默默无语,黯然神伤。他老人家觉得自己有愧于妻子儿女。
  宰猪过年的意义,在部份人心里,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寄托着精神慰藉,以及骨子里的不甘示弱。
  一进入腊月,庄户人家就翻阅黄历,看哪一天是“肥日”。宰年猪得选好日子,必须是肥日,马虎不得。“肥日”宰猪,是不是以后就能“六畜兴旺,猪支肥壮”?这其实是带有迷信色彩的说法。
  日子也并不好选。还得结合张屠户,看他当天是否“腾得出手来”。如果别人家早就预约了他,日子再好也白搭,他忙不过来。“死了张屠户,(难道就)不吃混毛猪?!”左近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操刀”,而是只有他肯接活。猪毕竟也是生命,屠户不好当的。据说,屠户临终,一定要准备血盆和杀猪刀,搁到灵床前他的头颈下方,仿照他平日杀猪的场景,就像要把他当他杀过的猪一样······他才能够咽气,才死而瞑目。要是不这样“解罪恶”,其三魂缈缈,七魄幽幽,难咽得下那口气,多受几许痛苦的折磨。即使勉勉强强死过去了,到地府里,还会被阎罗王的鬼判官追究,照样受阴罪。所以,迷信的人都不太愿意动刀,觉得那是在造孽,怕遭报应。其实呢,猪本来就是菜畜,生而为猪,其宿命就是砧板上的肉。它一生负责吃饱长胖,然后舍身成菜,变成碗里佳肴。它是专为献身人类而生的,屠户宰猪,那是为别人服务,不算“害命”,也不是“造孽”。
  屠户找定。“善猪恶拿”,还得另找几个“拉猪尾巴”的帮手才行。听说现在的宰猪匠宰猪时,帮手只有一个,就是他老婆。两口子齐心合力,就能打理好一头大肥猪。也有女人宰猪的。依稀记得,有一旧闻图片,好像是宣传一个妇女,勇敢操刀,为那个时代的大食堂宰猪的事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倒常常看到镇上的菜市场里,有很多小妇人执着牛耳尖刀,抡起剁骨砍刀卖肉。卖得寂寞了,一帮姐妹“放下屠刀”,组合起来,原地跳广场舞。那可真是一道亮丽风景!
  张屠户来了后,帮手们把猪提上桌案,死死摁住,不让它乱动。张屠口衔尖刀,主抓猪头。众人把那无可奈何的大胖猪摁在条桌上,使之侧卧着。猪脚刨空,没着力点,使不上劲,逃不掉,只能嘴上哼哼。懒猪就是懒,起初拖它上桌的时候,它还嘶声呐喊,拼力抵抗。平时候那叫“挣彪”,这会儿可是“扳命”。一当摁倒在桌上,动不了时,它竟然就懒得耗费精力,只懒懒地小声哼哼着,想歇一口气。它摆出一副“老娘累了,随你们怎么整”的态度,眼神迷离,似乎想睡觉。那张屠户抓住猪耳朵,衔着杀猪刀的口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话。虽然听不清,但是众人心有灵犀,一齐用力,把待宰的肥猪往前推送,让那个猪脑袋悬到桌子外边去。张屠户貌似体贴地将一条大腿支到猪头下面,给猪当枕头,让它安稳地靠着。然后,他左手一把搂住猪的下巴颏,使劲将其头颈往怀里扳,这面用腹部紧紧抵住猪的后脑勺。这一招也就类似于擒拿格斗中的“小裹卷”招式吧?猪头即刻受制,长嘴被勒得张不开,连哼哼都只能用鼻孔了。用行话来说,这叫“杀抹嘴”。控制住猪之后,张屠户才用右手取下口上衔着的宰猪刀,在手上掂量掂量,调整好方位,庖丁解牛一般,“嚯”一下子喂进去喉咙里——人们骂猪时爱说“这个喂刀的!”这话就是从宰猪动作衍生而来的。
  张屠户待猪大势已去之后,把刀拔出来,叫道:“管家婆,快点拿钱纸来抹红噢!”女主人赶紧从神柜上拿来一叠黄钱,到猪脖子下的刀口上沾一点猪血,黄钱立变“红钱”。这沾染了猪血的纸钱,过年时烧给老祖宗,就币值杠杠的了。
  为了方便刨掉猪毛,张屠户还得掰着猪蹄叉,鼓起腮帮子用嘴使劲往猪的皮囊里吹气。那样子像一只老熊在埋头啃着生猪腿。那是个力气活。不过,肺活量极大、吹猪展劲的张屠户大口大口地吹,不一时也能将那猪吹得体态丰满,整个儿胖了几圈,变得圆圆滚滚的了。人们形容猪的长势迅速,就说“像用嘴吹大的一样!”当然,说人胖得像猪,并不是说他胖得像吹胀的死猪。吹胀的死猪胀得像皮球,你见过人有胖得像皮球的吗?没有。
  张屠户将猪吹得鼓胀以后,只将猪蹄子上割开的进气口捏一捏,并不像气球一样用线子绑扎。这样居然也不会泄气,好神奇。现在的屠户不用吹,他们“软汤”。骟牛有软骟,汤猪有软汤。“软汤”还派生出了别的意思。比如,谁不动声色、轻言细语地用话把你给套住了,使你吃亏上当,还有口难言——这就是“软汤”。
  吹胀了猪,张屠户指挥灶上的:“水开冇?开了拿来汤猪噢!”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烫猪毛的水一定要刚出锅的滚水,否则烫不下来。到底是该用“汤猪”?还是用“烫猪”比较准确呢?此处有点含糊,还得就教于大方之家。我的意识里,习惯用“汤猪”。“汤”是用开水烫,“烫”则有用烙铁烙的歧意。
  用开水往猪身上浇淋,烫到一定程度,用手拔一撮猪毛试试。轻轻松松就能拔下来,“可以刨了可以刨了!再烫就烫老了。”试拔猪毛的张屠户一锤定音。汤猪也得拿捏个度,过度浇水,烫老了,毛反而刨不下来,猪皮还容易被刨烂。遍浇开水,然后用铁刨子刨毛,又是水又是毛,沥沥拉拉的,完了现出猪肉来——“刨汤肉”是不是由此处说起?这无从稽考。把猪毛刨干净以后,那猪的胴体真正是白白胖胖的了,看上去有些性感。猪一生只洗一次澡,一洗就必须洗得很干净很干净才行。
  刨洗干净,张屠户先把猪脑壳拧掉。然后,完完整整将猪脖子割一圈留着。那叫项圈,只有杀年猪时才留这,不知有何讲究。项圈割下来,与腌腊肉的放一起,用五香大料腌制妥当,再用挽子拴了,挂在炕楼底下,烟熏火燎着,同时风干。以后馋喽,吃多少割多少,实在是太方便了。
  张屠户将蜕光了毛、拧掉了头、并“摘掉”了项圈的猪开膛破肚。潴留在猪的胸腔里的一些刚刚凝结的血团呈现在人们眼前,那叫“槽血”。有些人抓起来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据说很有营养。看别人吃槽血,嘴脸上血迹斑斑,我想,那血里要是加一些猪毛进去,可就真成“茹毛饮血”了。好比日本人吃生鱼片,他们觉得鲜香可口,吃得津津有味,好多人却都不敢下口。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张屠户剖猪的时候,好几条村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目的是拣一点“耷拉皮”吃。我们一帮村童,也围绕在宰猪桌边。我们不吃“耷拉皮”,我们觊觎的是猪尿泡。猪尿泡一到手,先把猪尿倒干净,再找一节竹管,插进尿道口里去,我们口含竹管,像张屠户吹猪那样,鼓起腮帮,吹猪尿泡。把猪尿泡吹胀,大如足球,一帮小家伙们争着抢着,到一边踢猪尿泡玩去,像某足预备队。据说,古代的足球也是这样子的,不知真确与否?
  张屠户开始分割猪肉的时候,女主人过来关照他:“割点早饭菜,我拿去下锅。”村人习惯把午餐叫做早饭。那是以前物资匮乏,乡里人家每天只吃两顿饭,叫顺了口,就沿袭下来了。“要哪点?”张屠户问。意思是割哪个部位的做早饭菜?一般时候,买肉爱买腿子肉,那是因为最好的里脊肉都被屠户留下自己享用了,没拿上街卖。主人家说:“随便你,你觉得哪点好吃就割哪点!”身为屠户,岂会不知道哪里好吃?张屠户把里脊肉一点不剩地割下来,交给厨房。然后,哪些用来装灌肠、哪些合适腌腊肉,张屠户准备帮主人家分门别类处理……“等着!”女主人又急急地走过来,对张屠户说,先把那优等的,腰窝上的肉再割三斤六两留在一边,剩下的才能分割。不问可知,这是他的菜。俗话说:白刀进,红刀出,三斤六两提刀肉。屠户帮忙宰年猪受了累,是得有相应的酬劳的。以前是三斤六两猪肉,现在酬谢屠宰手,没有一百大钞,没人帮你做。
  张屠户把一头猪收拾好,把工具擦干净,一件件小心地装进专用的提兜里,如释重负地吼一声:“任务完成了!开始划拳,干酒!”火塘边早就开喝了的帮手们,群情亢奋地应合他道:“你这个‘凶手’,快点过来!我们就是等你呀!”张屠户的老哥们称呼他,另有一个“昵称”,叫“凶手”。那是相对于猪而言。这一喝酒只是热身。早饭后,坐在火上的小铁锅并不端走,继续下菜。大家伙一边划拳品酒,一边吃肉聊天。菜少了添加,汤干了再续,吃吃喝喝,直到傍晚,吃了晚饭,才陆续散去。这是吃“刨汤肉”。
  第二天,主人家把左邻右舍、远近亲戚招来欢聚一堂,吃“宰猪饭”。请客吃“宰猪饭”,像办小规模的酒席一样,热热闹闹。不过,不要你随礼,“一双肩膀扛张嘴巴”,来吃就行。走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一斤两斤的肉给你提回去哩。
  宰年猪,既不但是为了满足要强的个性,更主要的是营造那种欢乐气氛。节日在即,忙碌而快乐地准备着,真好。并且,吃“刨汤肉”,吃“宰猪饭”,还拉近了亲朋邻里之间的感情,实在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把年猪宰了,把腊肉腌好,爆竹声中,欢欢喜喜——过——年——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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