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鸟玩鸟,那谐音,屠真以前万分抵触。人前发誓,哪天自己退下来,绝不涉足这种犯忌的喜好。
可他偏生被一只鸟喜欢上了。无官一身轻来之不易,鸟是自然物,自然不嫌不弃,或许缘分天注定。卖鸟人转送的鸟名——琳娜,“琳娜”一喊,它便乖娃似的啁啾响应,不喜欢都不行。
给自己立起新规:禁足灯红酒绿,不沾麻将赌边。独与鸟处,尽享宁静。某一天,陡生灵感,取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折成扇状,上面横卧一条勾魂的活虫,呈进鸟笼。琳娜左看看,右看看,脖颈朝前伸一下,不为所动。换成美元,换成欧元——甚至在百元版欧元一只角上蘸上金黄蜂蜜。活虫增加到两只三只,再佐以美食。局面依然。
屠真取出美元欧元,到自己鼻子跟前深嗅,并无常言所称的铜臭。
被感动,甚至被震撼了。高贵难道就是这个样子?至少在钞票们面前,人家做到了不动声色,对活虫美味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比他这个在权力刀尖上跳舞数年,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因为恐惧煎熬不断累积,主动申请提前退休的住建局长远为淡定。不是说鸟为食亡吗?这年头被颠覆的事实与观念,确实太多太多了。
由喜欢升华到敬佩、托付、沉浸了。你想嘛,倘是生活在笼外,琳娜们甚至连隔夜食都不做一粒储备,必等次日再风里雨里去千寻百觅。
楼上楼下挂起大小鸟笼,寒食节的孔明灯一般。清晨与傍晚,笼里鸟儿啼啾,树枝树冠鸟儿唱和。很难分清,鸣唱来自笼子,还是来自树端。邻居夸奖:当过主官的人硬是不一样,喂一只鸟都具备超级大的号召力。把小区树丛里的群鸟都发动起来,把懒鸟的歌喉都尽情开发出来了。
屠真沉醉于金笼的似有若无,痴迷于琳娜的仿佛通灵相知,身心融汇到人鸟默契百鸟唱和的境界里。除了一日三餐,像是身边老伴的存在都失去感知。庆幸自己终于能有如此的相遇,享到这般的拥有。
凡常上午,小区大多数人各忙生计去了。屠真绕着小区转圈儿,脖子都仰酸了,满头满身大汗。
晨起清扫鸟笼,相伴年余,花五千块钱买到的金丝琳娜,钻出笼子,扑腾一下,飞出去了。焦人气人的是,又不飞远,并没远飞,唯拒退回笼中。
琳娜远非凡鸟。它头顶一道红,眼眉黑夹白,羽毛金黄,嘴尖,尾翼如箭,形色可逐鸟冠,金嗓可夺鸟歌赛头名。屠真对琳娜的喜欢程度,超过孙子。刚来几天,换水添食,屠真如伺公主,开关鸟笼,恭敬又小心,生怕失当,须舆闪失。
有一次,换水清洁鸟笼,客厅突然传出垮山倒海兽群出逃的奇怪巨响。直冲进屋,宽大电视屏幕上,地震将临,万千老鼠搬家,江河水面鱼儿仰浮水面,蓝光乍闪——老伴无意间摁到遥控器开关,声音大到极限。山摇地动场面,让屠真一时忘却己身何处。摁小声音,换回韩剧台。老伴无由头来一句:紧要关头,动物比人聪明多了。
回到外边,笼门大开,琳娜一老一实蹲在笼子里边,不动如山,舒缓啄摩着羽毛腿脚。
屠真几分疑心,或许琳娜只是走神,忽略门已大开。几天之后,他关好门窗,把鸟笼拧到客厅,拔去插销,续水添食,再鉴忠诚。
请鸟出笼,还没弄好笼子,琳娜迫不及待,呼地钻了回去。立在笼子中央横梁,专注享用早点,自视鸟笼为安身立命佳居。
之后,人鸟之间形成默契。屠真打开鸟笼,琳娜便顺势跳出,在他手臂上站一把,又到他肩膀上啄两下,然后跳到栏杆上,蹲身清唱几嗓。
所以,今早飞出笼子,屠真没当回事。觉得顶多是想离他远点,高点,让他打扫起来施展得更开一些。他相信,琳娜恋笼,不会比人醉心住建局长的位置与权力差多少。
琳娜的确在对窗那棵果松树冠上,朝屠真三点头,五挥手。
干脆把防盗门打开。心想,如果你嫌笼子不够宽大,那就直接进家来吧。屠真的胸襟总比你一只小鸟要大。复式楼住得下一个老局长,对你一只鸟,算不上窄壁了吧。
琳娜没领会,不领情。屁股一蹶,飞到另一棵古柏树端,背朝屠真。
喔,好久未曾晒太阳,也许是想日光浴了。
当真,琳娜猛地煽动翅膀,枝条一颤,噗地划朝太阳方向,飞远了。
另外几只鸟笼,发出啾啾呼应,像是询问屠真,遇到了什么情况。宽慰他,还有它们在此喃。
屠真把鸟食一一铲入鸟槽。鸟们用欢快的啄捣响应。
真想派出其中一只,把琳娜叫回来,劝回来。或者,捆押回来。
不用劝,不用叫。琳娜回来了。
琳娜站到临窗的一棵半楼高的黄角树枝头,对着屠真啾啾地叫。
屠真露出一丝微笑:知道你不会跑。普天之下,谁会这么悉心照料你,谁会为你准备这么精致的居所与丰盛的食物?身为鸟儿,即便是披一身华丽羽毛有一副金嗓子的鸟儿,吃饱喝足了想唱便唱,想躲懒了也没谁鞭抽。雨淋不着,日晒不到,其他动物威胁不到你,你还希图什么样的日子?不说别的,真走了,都对不住为你量身定制的这只两千多块的金质鸟笼子。你看看,笼身上一左一右这龙凤雕,这笼骨的金丝榔材质,底座的仿古铭刻。这与人膝高,圆弧顶,半个立方的超大空间,除了一应俱全的吃喝拉撒配备,顶中心还有只LED小灯珠,食槽对面还隐藏着一只微型麦克风,你的金嗓子随时可无线传输到客厅的立体音响。众亲,鸟界的总统套房,目前只能豪华到这个地步了吧?
屠真往鸟笼前面的食槽添进清水。
快来漱口吧,该用早膳了我的公主。请——
琳娜在两条小腿上啄两下,抖擞翅膀,跳向一根路灯杆顶。
又回头,歪几下脖子。
想起孙子的弹弓,他教孙子如何弹弹弓,电影里处置叛徒的坚决与严厉的画面。几时孙子长大了,已经对弹弓失去兴趣。屠真想不起弹弓放在哪儿了。琳娜,老子赌你下来点,你再走近点!屠真虚眼瞄准。
琳娜突然一纵,像是被命中脚趾,背朝太阳,越飞越高,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远处。
屠真气恼至极。草草喂过其他鸟儿,把琳娜的“别墅”举到头顶,想往地上砸。这么金贵的别墅都留不住你!终究没舍得下手。也许,笼子是笼子,鸟儿是鸟儿。伸脚踢食槽,活虫们趁机一耸一拱地四散奔逃。
向新结识的鸟友通报坏消息。一个鸟友安慰他,把笼子放到门外窗前,敞开鸟笼大门,兴许琳娜就像人一样,好奇心陡地上来,趁兴去北极圈儿肯尼亚旅游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一个鸟友同病相怜:比你老屠局长还惨喽,我一周前跑掉的那只,买成八千。在的时候,它一开口,满院的鸟儿跟着合唱齐唱,简直就是我柏林爱乐乐团的总指挥。
已经半年没抽烟的屠真找出半包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戒酒一年的屠真倒起半碗酒,猛往喉咙灌。老伴与他吵得像两只你死我活的老斗鸡。平静下来,他抢过老伴手中扫帚,自己去清扫琳娜留下的食渣。
鸟笼敞开已经一周多了。起风的时候,笼门一扇一碰,宛如铁锤一捶一捶地砸到屠真的心尖。扫扫鸟笼上面的灰尘,随手挂回老地方。
屠真电话向亲家要求,每天下午放学,改由他去接孙子。上三年级,孙子的书包沉得接近体重。他对孙子说:琳娜跑掉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孙子好像没听见,猛踢一脚面前的易拉罐,哀叹一声:妈耶,今天作业好多啊。他说他想吃冰激淋。屠真又说,今天回去,帮我找找那只弹弓,想不起搁在哪儿了,要是拿起我们那只百发百中的弹弓……孙子说,他想买一只带瞄准镜的仿真狙击步枪,砰、砰、砰!对准砸坏他文具盒的班帅和电视上的恐怖分子,一枪撂倒一个。
众鸟儿不明屠真的难过,添食喂水,都兴奋地用多声部合唱,宽慰屠真。一边喂食,一边接鸟友电话,他说他想改变爱好,只保留爬山与钓鱼两项了。免提的手机语音说:那你剩下的鸟儿不养了?打算卖掉了?
这话像是被众鸟听懂,一起奋勇啄食,屏声静气聆听,生怕自己被末位淘汰,纷纷吃出争取立功的表现。
屠真本要明确表态,看着勤奋进食的众鸟儿,没忍心。
用牛奶、面条把自己喂饱,下一个节目是走出小区,拾步道绕登矮山。
远处几只鸟影,嗖地落到院前那棵最高的黄角树端。
那不是琳娜吗?!带着三四只大红大绿的随从。就像皇后盛妆出行,几个贴身丫环簇拥。
屠真假装没看见,却悄然进屋,把水、食放进那只空去多日的金色鸟笼。
不见琳娜看鸟笼一眼。倒是不停地与她的丫环们啁啁啾啾,不知安排部署什么巨细。
不多会儿,翅膀一抖,琳娜先飞起,众鸟紧跟随,一起飞远。
屠真眯眼瞄住天空,老子要是有一把猎枪,带光学瞄准镜那种,定叫你插翅难飞。
将两只耳塞稳稳塞进耳朵,听起湖南花鼓戏唱段,抬腕看表,屠真走出小区。
屠真回家时,已经牵起一条耳朵盖过眼睛的小狗,或者叫,被一条小狗拖拽起。朋友好心帮助他转移注意力,屠真说什么也不接受馈赠。狗嘛或者像狗那样子,舔靴摇尾的形态,见得太多太厌了。送物者一句话让他改变主意:这家伙服揍,不听话时,你棍子抽,脚踢,它绝不会反抗,只会立马变得更服帖。
耶——金笼里钻进了三只大红大绿,琳娜的贴身丫环嘛!
放在那儿的食物,也被啄食得一干二净。全都打着饱嗝,剔着牙缝,伸着懒腰摆散白的样子。
手中牵绳稍松,小狗直扑鸟笼。鸟笼高挂,小狗构不着,立起前腿,汪汪狂吠,吃定天鹅肉的架式。屠真抬起一脚踢过去,小狗立即缩趴倒地,低眉颌首,等着第二脚第三脚。没错,百分之一百二的贱骨头!
贴身丫环自投罗网,不信主子不来相伴相救。屠真呼地关上鸟笼,插上俏子。
三只大红大绿在里边吵吵嚷嚷,像似互相埋怨是谁带错的路。
屠真给新到的小狗起名拉三。有了拉三,有了大红大绿们,屠真心情渐渐恢复敞亮。时常蹲到鸟笼跟前,一只只审视,肚儿圆得像孕妇的,就取名做圆鼓,瘦得几片羽毛都粘不稳当的称做瘦喜。绿毛多的,直呼绿毛。绿毛跳来跳去啄另外两只,没个消停。
绿毛雄性,另外两只雌性。进一步观察,屠真发现,绿毛情欲旺盛。趴到圆鼓的后背以后,下一次不到瘦喜的后背上同样趴,瘦喜和圆鼓就会互相往死里撕咬。
本来想开给琳娜的食谱。想想,觉得它们不配。干脆倒进些剩菜剩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吃饱喝足,绿毛冷不防又趴到圆鼓的背上,闭上眼睛,狠抖一阵羽毛。然后心满意足地歪到一边,接受瘦喜的频啄。
把这儿当汽车旅馆,搞车震啊!屠真的道德感被强烈唤起。轮到进餐,打开笼门,嘘嘘地往外驱赶。
三鸟儿只好出来,到露天就餐。
金笼沾满家伙仨的排泄物。屠真拎到水龙头边一气地高压自来水冲,只差没喷洒消毒剂,没戴起防毒面具。
还滴着水珠,屠真便挂回原处。门窗自动一开一合。晃开时,三个家伙,依次钻入里边。两只雌性互相亲昵,你咬我啄,绿毛岔到中间,拨开圆鼓,趴到瘦喜的身上,回头朝圆鼓喳喳。
后宫受到假太监的入侵。屠真拎起鸟笼,一阵乱晃,故意不关门,像北京警察捣毁三里屯天上人间。
三鸟六脚紧抓横档,任由天旋地转。稍停,绿毛才砰地飞出。瘦喜圆鼓,横竖不舍金笼。
俊鸟掠过院子上空,抬头细看,不是琳娜。
屠真拉过竹靠椅,拉三蹲到脚边,一把一把抚摸拉三背腰。拉三舔屠真的手、腿,把腰背伸到极限的长。
噗地扇翅,绿毛又钻进金笼。圆鼓瘦喜连忙迎上来,像两个小姘迎候出手阔卓又身强体壮的土豪,争相为他挠背捶腿。
不行,再这么糟塌下去,要变青楼,要成污笼。不单是两千块钱的问题。
拉三,我们该怎么办呢?屠真看向拉三的眼神像是征询意见。
拉三朝鸟笼一阵狂吠。三鸟目中无人,也无狗。个自痛快地狎昵。
绿毛又骑到圆鼓背腰上,闭上眼睛抖羽毛。屠真杨起一棵竹棍,连连敲击鸟笼。
瘦喜惊慌,噗哧飞出,站到窗台,回头一歪一斜地瞅。
绿毛与圆鼓充耳不闻,双双抖开羽毛,四腿一蹬一蹬的。屠真提起金笼,门窗朝下,猛地一抖。二鸟扑腾分开。
气得要砸金笼。瞬间,拉三扑向绿毛,再扑向圆鼓。
鸟毛四颤,鲜血数点。然后,一东一西,一动不动了。
屠真圆睁老眼,盯住拉三。拉三以为替主出了恶气,扬头邀功请赏。
屠真一闷棍抽过去,直击狗头。眉眼处迅起一道血槽。又一闷棍横扫过去。拉三迅速拱背,几纵步冲出院外。
空中扑楞楞翅膀扇动,瘦喜紧追出去。
屠真扔掉竹棍,提起鸟笼。心里打定,下午拎到鸟市,五折转手掉,再不染指。
对面,瘦喜单腿站在拉三背梁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狗拉三一瘸一拐,驮着瘦喜,蹒跚再赴金色鸟笼。
一切不忍失去的失去,势都卷土重来。屠真环顾左右,高抬右脚,使出洪荒之力,正对金色鸟笼,踩踏下去……
数天之后的下午。一辆黑色大面包车,徐徐跟在小狗拉三后面,靠近屠真家。四五个胸前配有国徽的制服人员迎面走来。先堵住门,堵住楼梯,然后敲门喊屠真的名字。
戴着老花镜的屠真老伴,倚靠在门方:“我也几天没联系到他了。你们如果联系到他,转告我一声。”
递过来一红一绿两个本本:“他的事情,你们找他。我从无兴趣,也从不过问。这房子,是我的,用我的积蓄买的。”
再递过一张A4复印纸,“好像是留给你们的。”
“不必为我浪费宝贵资源。想好了,我会来找你们。”
小区幽静典雅依旧:疏密有致的松树林,一条清溪沟,曲折蜿蜒。小区上方,成群变阵的飞鸟,自由自在,依然纵横展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