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自已的衣胞之地。谁不深爱自已家乡?特别是那些常年在外的游子,谁不对家乡魂牵梦绕,有着挥之不去的忆念?然而当年的我,刚离开家乡不到一月,第一次回来,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个秋天。我小学毕业,幸运地考上了城里的初中(那时乡下都没有中学)。每到星期六,吃过中午饭,寝室里的同学们就“漫卷诗书喜欲狂”,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急急忙忙地回到乡下家中,与父母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此时,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寝室,倍感凄凉。
. 大约是一个月以后的又一个星期六下午,寝室里的同学们又准备回家了。我实在难以忍受一人独处的孤单寂寞,也鼓起勇气,不考虑一切后果,与同乡的几个同学们,步行40多里,费时5个多小时,回到了我才离別不久的家乡。
走到三岔路口,我踌躇了。往哪里走?左边一里多,是我姑母家;中间一里多,是我舅舅家;右边半里多,是我自己的家。
此时天已黑,三条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这个时候,大约谁家都已吃过晚饭了。我到哪里去呢?姑母和舅舅都是我的至亲。但我从小就很自卑,脸皮很薄。在那个年代,谁家的生活都很艰难,况且我刚离开他们个把多月,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人家?
我在三岔路口徘徊,犹豫,最后还是下决心往右走,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我的家此时真的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只有三间“七个头”的茅草房。房上的草多年未曾增添,七洞八眼,只有右面一间稍微好些。
前些年,紧靠我茅草房的大伯父家新建房屋砌石墙时,为了他家的方便,把墙砌规整,硬将我家房子屋山头的小半截石墙拆了,又把我家茅草房的三根柱脚往里移了大半尺。因此我家整栋茅草房往伯父家墙壁紧靠。坏事有时也会成为好事。我家茅草房因而得以不被大风吹倒。而我家房子周围的苞谷杆篱笆,则早已残破不堪,大洞小眼。
我的茅草房虽破烂,但稍好的右面一间,还残存几根楼辐,半边楼上还有金竹扎的楼巴折。这是我过去的床铺。
虽然早已天黑,但我回到自已栖身10多年的家,还是感觉到几许温馨。由于离开时间不长,什么地方曾经摆放过什么东西,我当然再熟悉不过,闭上眼睛也不会弄错的。
我爬上楼,和衣躺在竹笆折上。
一个月前,当我离家进城读书时,族中的正仪二哥,将我这间较好的房屋改作牛圈。此时正关着一头老牛,我现在就躺在牛圈之上。
虽然时令已到仲秋,但夜晚还不觉得很冷。楼笆折上还有些乱谷草。我躺在乱草之中,耳中听着楼下老牛嚼草之声,眼睛通过房顶破洞望着天上的星星,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我的父亲早逝。我4岁左右,母亲又因各种原因离我远去(我在《楼纳记忆》一文中有详细记述)。我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祖母省吃俭用,于无比的艰难竭蹶中送我进学校读书,我好不容易读完了小学。就在学校举行毕业典礼,举办“最后的晚餐”的那一天早上,我的79岁高龄的祖母突然辞世了。
那时正是全国“天灾人祸”的困难时期,家中没有粮食,经济上更是一贫如洗。当时生产大队的党支书汪里照看到我家实在可怜,以大队的名义,无偿给了20斤苞谷。在家族中叔伯哥哥们和寨邻亲戚帮助下,在祖母死后的第二天早上,草草地将祖母遗体送上了山(白木棺材是前些年预备好的)。
一生历经磨难的祖母去了天国,丢下她孤苦伶仃还未成年的孙兒在人间,还得艰难地活下去。……
我躺在乱草中,思绪如水。心中酸辣苦辛,五味杂陈。泪水早已流干,余下的只有悲哀。在人生的苦海中遨游,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岸畔?
大约十一二点,屋外传来脚步声。我轻轻拨开乱草一看,是正仪二哥提着灯笼来给牛添草。
我一动不动。但楼笆折毕竟太硬,垫底的草又很少,我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声。
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楼下的二哥警觉地抬头往楼上望了一下,眼睛四处睃巡。我此时大气不敢出,象小偷一般,生怕被他发现。他足足望了半分多钟,再没发现什么动静了,他解了两个谷草,丢给老牛,提着灯笼走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却再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到天亮,下了楼,踽踽而行,走出了家门。
昨天晚上肚中一点食物未进,此时更是饥肠辘辘。来到顶效街上,看到一个人挑着大半挑梨子。我搜遍全身,却只有5分硬币。于是向这人买了一个1斤多重的“秤砣梨”,边走边吃。又是四五个小时,回到了学校。
从此,每到星期六,看到其他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回家,我却再也不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