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断想

查世霖

  “年年有个七月半，前人做给后人看。”
  这古圣先贤说的警世贤文，从我母亲的口里说出来就是“前传后教”。而且往往是跟父亲发生争论以后，母亲这样说服父亲的。
  说是“五荒六月”，其实，农历七月也还是荒月上。这里是指粮荒。苞谷还没有收浆，稻子还没有泛黄，而囤箩已然底朝天。青黄不接，早起开门，就为口食发愁。这时，中元节到了。母亲开始絮叨：要买香烛纸火若干，还要给我的祖父祖母和早夭的二哥，以及其他那些祖先们，买对襟的衣裤和青蓝的布鞋一共好几套。天气就要转凉了，不能让他们在阴间衣薄袖单受清寒······最主要的是买肉买酒买粑粑豆腐，做节日盛餐，供奉列祖列宗。一年一个七月半，得让老祖宗们吃好喝好。母亲念叨这一系列用度的时候，父亲在默默计算，到底需要多少钱才够这些开销。末了意识到身无分文，于是躁叫起来：“买买买，啥子都买，可是钱呢？！米都没有了呐！”母亲往往比父亲沉着，她不急不躁地开导父亲说：“过七月半嘛，前传后教。家中没有寨中求，就是借也要借——得供祖吧？！”然后，母亲不知从哪借来钱，跟父亲上街置办应用之物去了。我们这些不识愁的小屁孩，往往会冲着他们背后大声强调说：“妈，妈，多买点香哈，晚上我们要玩噜噜噢！”
  过七月半，小孩子不玩炮仗，玩噜噜。对我们来说，什么节日盛餐等等都不太放在心上，只要有得玩就开心。日间，我们去无论哪一家地里，摘回一个半老南瓜来。插一根竹竿作为把柄，像李元霸手上的擂鼓瓮金锤的加长版。入夜，在那圆圆的半老南瓜周身插上香火，密密麻麻的香火闪烁在月夜里，像星星组成的球。我们扛着奇怪的火球在外面跑呀、跳呀，闹呀，那火球在夜色下面形成拖曳的光影，迷幻而诡异，觉得很新奇好看。我们举着它，或旋转、或绕圈，或疯跑，再怎么旖丽奇瑰我们自己看不到，都是别人在欣赏。但自己高兴得什么似的，有一种奉献的自豪。月光下，这样一条星星的河流，这里串过来，那里流过去，像萤火虫的集体狂欢。你看不见下面的小村童们，却听得见我们欢快的声音，把乡村的七月半这个俗节渲染得那么热闹。那是流动的欢乐。
  夜深了，我们玩够了回来，父亲和母亲正在把大量的纸钱分成一堆一堆摆在当院，有金银锞锭，有给鬼魂们穿的袖珍而样式老掉牙的对襟小衣裤和蓝黑色小鞋子等。父母还从街头买回来一些大纸袋，上面墨汁版印着车马、镖师等图案。封面上款写着“今当中元节之期，金银锞锭一包”，正中则写着“某某老大（孺）人冥中收用”，下首写“阳世某某奉祀”。并且还在醒目的位置标注着“关津渡口，准予放行”字样。这叫福包，是父亲母亲专门为最近切且感情最深厚的冥冥中的先魂们准备的。焚化福包时，父母们十分地认真。他们不识字，拿起一个福包，在点火之前就要问已经识得几个字的我们：“这一包是哪个的？”我们回答了之后，他们就虔诚的一边细心地焚化着那东西，一边喃喃自语：某某老祖，我们烧多点钱给你，你在那边不要舍不得用，该买啥子买啥子；另外还给你带去衣服鞋子，不要舍不得穿······末了向祖先们提出诉求，“您要保佑一家大小从头到尾无病无灾，保佑我们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保佑小孩子快长快大，读书成才······”总之，有什么愿望都尽管提，好像老祖先拿了那些焚化的纸钱，就一定得投桃报李，有责任有义务满足后人诸多奢想。我觉得这样一来就显得有点功利性了，亲情大打折扣。又觉得祖先很了不起，是无所不能的，什么都能够让我们称心如意。逢年过节供祖叫饭时，看着满桌子的佳肴美味，我们都想快些朵颐。可是，父母总是要拦住我们，让我们再耐心等等，等隐形的祖先们慢慢用过，才准许我们动筷子。他们的煞有介事，我们不反对，但也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我们自己当了家长，而且亲爱的母亲与我们永世诀别，到天国跟列祖列宗们一块生活了，年节时再供祖叫饭，感情就真挚许多了。仿佛我们的母亲真的端坐席上，像在世时那样，接受着我们的敬奉似的。我们希望她慢慢享用，仿佛看见她多吃一点，我们心里就会多一点安慰似的。这种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了平时父母供祖时那种真诚与虔诚。
  祭如在，孔圣人说的。前传后教，诚如我母亲这朴素的语言所表达的内涵，祭祀祖宗，那份虔诚是会自主生发的。那是对亲情的追念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