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愿有故乡住心头
李 晓

  我是一个有着浓重乡愁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伪乡愁，因为在都市里患上这种病的人特别多。
  诗人于坚也有乡愁，他这样说，我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目睹自己的故乡世界，像一艘报废的破船那样被拆除，消失。但昔日造就了我生命的那一切依然在我的舌头后面活着，我像一个说谎者那样说出了他们。
  我觉得很庆幸，我对故乡的记忆，以及现实中的故乡，还那么稳稳地重叠在一起。在这个秋天，如荷叶一样的碗，盛放在水香中。
  驱车在盘山公路上，满山的簌簌落叶，如金黄棉被盖满了山路。这纷飞的落叶中，也有故乡在秋天向我发出的一张请柬。
  如果把我的故乡像盆景一样浓缩，那么，可以把一座叫做马耳坡的山称为我精神的产床。故乡最美的秋天，就是从马耳坡开始的。起初，是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高大的灌木绵延在山冈；白露过后，层林尽染，一些树开始落叶。一些野花已经开了，为我少年的梦想而开，在风中摇摇摆摆，我只能用目光抚慰。母亲从草丛里抱出一个滚动着露水的老南瓜，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那老南瓜的样子，亲人一样安详。爷爷在山梁上栽下柿子树，深秋时节柿子已经熟透，在金黄得发亮的叶子之间，柿子沉甸甸地在枝丫间闪烁。我在山梁上吃着比蜂蜜还甜的柿子，捡起地上一片落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上面的叶脉，像人的血管脉络一样。这样的叶子，在山梁上遍地都是。秋天的风刮得更大了，我有时在山梁上若有若无地想着心事，望着这铺满落叶的金色地毯。疲倦了，就在这落叶覆盖的地上睡一觉，直到风把我喊醒。
　　马耳坡下的层层稻田，刚刚完成一次收割。除去稻谷的稻草，还码在稻田里。我在马耳坡上眺望故乡的大地，突然感觉，它在秋天里陷入了一片寂静。经历了春天的烂漫妖娆、夏天的热烈蓬勃，大地像秋水一样澄净。
　　秋雨滴答在山梁上，我那些披蓑戴笠的乡亲，正扛着锄头在沟里清着淤泥，他们要把这些雨水引到池塘里去，水是庄稼的命脉啊。秋雨里，农人们稍稍有了闲，妇女们便开始做入冬的鞋垫。雨雾中，炊烟的气息飘过来，不知是哪家炖腊猪蹄的诱人香味，害得我和王老二在青苔覆盖瓦梁的土屋里口水连连。一场下透了的秋雨过后，像被奶水一样哺育过的土地已经等不及了，我的乡人们，纷纷扛起锄头，走上山梁，开始翻新泥土，淘出沟、挖成行，再把种子播进土里。风吹过来，全是泥土翻新过后的气息。而乡下孩子们，就在山梁上捉草丛里蹦跳的昆虫，偶尔听见父母在地里扯开嗓子喊：“三娃子，过来呀。”原来，是在地里挖到蚯蚓了。孩子们把蚯蚓捉去，给那些在池塘边坐着钓鱼的老人当鱼饵。
　　在故乡愈来愈浓重的秋色里，我看见了亲人们的慈祥面容，他们朝我缓缓走来，张开双臂，搂我入怀，嘱咐我安静，安静。
　　进城以后，每到秋天，我还是一趟一趟回故乡去。我总觉得，在秋天里回故乡，就像秋蝉一样，没了夸张的噪声。
　　我在秋天回到故乡去，就像一片叶子落到了它的根部。我有一个理想，等我不再为吃饭发愁，我要给我的故乡，写一个小传。
　　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给你——故乡。所以，请允许我在秋天，与故乡的秋色同在。这秋色，像雨水一样，像空气一样，浸染了我中年以后的人生。
  秋天，一片落叶飘到了我的窗前，故乡，我收到了，那是你给我发来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