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弟弟去上学
查世霖
我们原本弟兄五人,二哥早年夭折了。我和大哥读小学的时候,经常会背着弟弟去上学。
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背着个更小的弟弟,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现在的青少年看来,不可思议。在当年,这样的情况,不仅仅是个例。
我们生产队的旱地,主要分布在三公里之外的苗二山。每逢挑水粪肥上苗二山,那场面非常热烈。
村里有个“大茅厮”,像一个袖珍水库,或者如一个无极版的浴盆。队委会的人员到每家每户的茅坑前,用打粪铛搅动那一坑水粪,使沉渣泛起,然后根据浓淡,评定等级。最后,社员们将粪挑运到大茅厮里面,集中储存。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大约是为了挑粪上苗二山时便于舀粪装桶吧。
挑一担粪上苗二山,一个来回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一般是“包工”制。包工有别于“零星工”。包工就是计件,零星工是计日。比如说,挑一担大粪上苗二山地里,可得到一分工的酬劳。跑得快的,每日可以挑十二担,一天下来就是十二分工。那些在地里挖窝盖土点包谷的零星工,只得十分。挑大粪,动作慢了,挑个七八担,那就连零星工都不如,只能记七八分。当然还得讲究数量。那时候,一个刘姓和一个汪姓乡亲,还有我父亲,他们仨配置的粪桶最大,可以装一百二十斤水粪。一般人挑一担,以一百斤计,他们每跑一趟,要比别人多出二十斤来,工分自然也比别人拿得多。
多拿快跑,收益就丰富些。所以,社员群众舀粪时争先恐后,简直是抢粪。担着粪桶奔赴大茅厮边,用打粪铛一铛一铛往桶里装粪水都嫌慢,他们拎起粪桶,直接到粪坑里“打吊桶”,一下子就提溜了一桶上来,两下子就是满满一担。挑上就跑,节约不少时间。
肩上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大步流星赶五六里路,往苗二山的地里狂奔。途中没有歇气那一说,只能是左肩压痛了,放慢脚步,低头把肩上的扁担移到右肩,这换肩就权当歇气了。那些年的父老乡亲们身上的衣服,最先破损的就是双肩部位。双肩之间的后颈部位,由于换肩时承重的扁担在那里滞涩地磨过来磨过去,也较易破损。一损俱损,上衣肩颈部位磨出窟窿一片。缝补的时候,只能用一块好布匹全覆盖——“打闷肩”,将肩颈部位一并覆上一整块布,继续接受扁担和岁月的磋磨。
一件衣服,破了,打上“闷肩”;“闷肩”破了,撕掉,又换上好布,再次打“闷肩”,继续担当重任。有时候,上衣换了两三回“闷肩”,直到其他部分也老化严重,不值得“打闷肩”再行穿用时,才让其“退役”,化整为零,将能用的剪下来,以后打补丁用,丝丝缕缕、不堪再用的,这才让它尘归尘,土归土,退出历史舞台了。
有一个邱姓乡亲,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到一副制式的肩垫,长年累月戴在肩上,挑担扛木,掮犁荷锄,为上衣抵挡许多磋磨,也为人生排斥了几许疼痛。所以,他的衣服很少“打闷肩”。他的那副肩垫,羡煞整个生产队的社员群众。
流淌了一路汗水,将大粪挑到苗儿山地中,那些老弱妇女挖好了苞谷窝,播下了种子,挑粪的人一搁下担子,马上将粪往苞谷窝里浇。用粪勺一勺一勺浇都嫌慢,直接拎着粪桶,一窝一窝倒。三下五去二,把一担粪水倒完,挑起空桶,马不停蹄往回跑,忙着赶回来担下一挑。抢粪就是抢工分,多担一挑多得一点工分,工分就是口粮,秋后也会多分得一些粮食。
每逢这种做“包工”活路抢工分时,父母就会要求我们替他们分担一点负荷,让当哥哥的背着弟弟去上学,以便他们轻装上阵,大干快上。
十来岁的人儿,自己还是个孩子,背上背着一个更小的弟弟,像个小大人似的,一下成熟了许多。我既不但自己要专心听讲,完成学业,还要操心着背上的弟弟。最好的状态是课堂上弟弟将朗朗书声当成催眠曲,酣眠不闹。小家伙一旦有所动静,我赶忙站起来,反手轻轻抚拍着背上的他,且拍且小幅度晃动着身子,模仿摇篮,将弟弟又哄睡着了,再继续听老师讲课。
背着弟弟上学,课间就不能跟同学们跑跳嬉闹了,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耍。同学们在那里做游戏,我旁观者清,偶尔从旁支招,精神参与。我或喝彩、叹惋,脸上动容,心里激动,也跟着开心。这个时候,背上的弟弟醒着或睡着,都无干紧要,不啼哭就行了。如果啼哭,背着他走两步,反手轻轻拍着,稍事安抚。小家伙不哭了,兴许也伸出头来,饶有兴致地望操场上的哥哥姐姐们奔跑笑闹,分享快乐呢。
第三节课,弟弟饿了,或许是他睡饱足了,课堂上啼哭不休,任何诓哄安抚都无济于事。小小的课堂,怎么也容不下大大的哭声,老师只好特许我背他出教室,游走匡抚。
弟弟人小心眼多,尝到了甜头,以后一觉醒来,不想待在教室里了,就策略性地嚎哭,声震屋宇,搞得老师同学一齐往这边望。自己呢,觉得弟弟搅了局,害自己丢面子,很是窘迫。又摇晃身子又轻拍弟弟,希望把他安抚下来,还大伙一个清静平宁的学习环境。但是,那小人儿不管不顾,依然嚎哭不已,且变本加厉,大撒其泼。
所有的老师当中,大吴老师执教甚严。他有一块两寸宽两尺长的厚木尺,上课时随身带着。一到发本子发试卷,那木尺可就派上了用场。作业本发下来,错一道题打手心一板;测验考试,差一分打一板,自己打自己数,一直打满及格分数为止。一到他来上课,我们就怕那把戒尺,看一眼都会心里发怵。保不齐,上课时不专心了,或者做错了什么,就要挨上几大板。
背上懵懂无知的弟弟却直接无视大吴老师的戒尺,想哭就哭,也不体恤我那颗战战兢兢的心。正在讲得兴起、十分投入的大吴老师,被弟弟的哭声打断,他非常不满的挖了我几眼,威严地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将我哄赶出教室:“背他到外面去,别影响我们!”
背着他到外面一走动,弟弟目的达到了,哭声戛然而止,他安静地伏在我的背上,安然享受着那份悠哉悠哉。
教室里,大吴老师的斥责声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我的耳鼓上,心震荡不已:“学校不是托儿所,不是育婴堂,学校是学习文化知识的地方。以后,不准哪个再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大人要叫你带弟弟妹妹,你就在家带他们好了,别带到教室里面来,影响大家的学习!”
从此,父母只能不辞辛苦,所有的累都自己扛.他们背着孩子,荷锄挑担、打田插秧......再没有让我们背着弟弟去上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