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令一钵金
米丽宏
进了十月,你才知秋天的妙处:空间一下子推开去,天高,云薄,水净,空气澄清。天地之间,整个儿一只透明的钵。
光阴之水,从树叶上,泥土里,从锄头,茶碗边,从炊烟,蛐蛐声里簌簌淌下,道道溪流,汇进秋天的钵。融融泄泄的秋光,漂洗着瓜果梨桃,五谷丰登。
阳光如金,划过脸颊;风吹着,掠起发梢。鸟羽泛白的温暖,白芒花在秋黄中群起的叹息,枯莲蓬空空的窗口……一切都辽阔、寂寥、笼统无当。而秋黄,自天空噼啪落下,为天地敷了色;十月,是一钵闪烁的黄金。
田野里,半枯半盈。收去作物的大田,被阳光晒出了熟土的味道;长着庄稼的山地,是一片青黄斑斓。地上的黄和阳光的黄交叠,折射形成一种流荡和旋涡。秋风,笛子一样安抚着。苍天之下,山岗之上,透明的风中,叶子和叶子在耳语,叶子和风在耳语,穗子和阳光在耳语,擦出的是枯金一般的光影。你听到它们耳语的同时,也觉察到了它们的呼吸。它们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来的是凉气。呼、吸之间,植物之香发散出来,是原香,是毛香,是让人幽幽融入其中的那种宁帖之香。
太阳高悬,一溜一溜的谷地,在风中起伏。不久,谷割倒,拧成谷个子,拉回去,垛在场上;掐穗,碾压,扬簸,入仓,上磨,脱皮。黄澄澄的小米,珠玉般熠熠流泻。
玉米棒子掰回去,卸了满院。家里家外都是玉米的天下了,玉米垛子高几尺,手一伸,就可碰老梨树的枝。丰收,改变了家的模样;家,原本是可以当大粮仓的呀。上房看看,房顶也是五彩的。玉米秸子编织的玉米圈,墩在房顶,肚腹里已装满光溜溜的玉米棒。芝麻用谷草要子拧成一捆一捆,戳在一堆,等阳光晒爆嘴,吐出细细香香的芝麻粒。一片儿绿豆,一片黄儿豆,一片儿豇豆,摊成了彩色的小“粮”田;房檐上的柿子队伍,已给秋阳熏得立不稳,东倒西歪的。
准备尝鲜的玉米棒子,剥皮时,留下三两片叶。叶子对头一挽,挂在檐下绳上。左一串,右一串,院里老梨树上一串,石榴树上一串,门外洋槐树上数串。家家户户挂玉米,光亮亮,黄橙橙,好似正月十五夜的大灯笼。
一叶落,众叶落。最先是槐树叶子,小而密。风一来,像漫天撒金币,飒飒然,哗哗然。地上堆金砌黄,脚一踩,喳喳叫。杨树的步调整齐划一,说黄,一夜黄遍。风来,嗒嗒飘。眼见着树上的黄,在变薄,地上的黄,在增厚,半空中一枚枚金黄还在流曳。黄就把空间联起来了,从地面到半空,黄成一种简练和苍茫。天地一色,壮美阔大。人走进黄叶境内,显得小了,芥子儿般,洒在金色艳丽的画布上。
银杏愣是忍着不黄。几番风过,晕黄一圈儿,黄中夹绿,令人想起屈原歌辞:“青黄杂糅,文章烂兮”。黄透了,更美的!蜡质有光,腻腻的,如黄色小团扇,一齐翻飞时,就显得震撼。阳光点点金,透过来,有迷幻效果,美到人想哭。
结籽的向日葵,花瓣萎凋,精神不减;脖子朝前伸着,整齐擎着花盘,一丝不乱。小规模的花地,有气势,大规模的花地,大气势;如腾空而起的一面湖水的金汤,沸漾动荡,潋滟流动。
大大的天,在头顶,宽宽的地,在脚下。秋令是一只无边透明的钵,装风,装雨,装阳光。每一个生命,在其中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连脚底的小草,那些黄蒿、莎草、野苋、红蓼、车前草、马齿苋、苍耳、狗尾巴草……也都安安然做了母亲。它们抱着草籽,黄成一帧剪影,摇在秋光的钵里,像风中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