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脂的芬芳
卢海娟
妈打电话说,家里有一坛荤油,要扔掉了,可惜。
我赶忙说,别扔,没人要,给我呗。
妈立刻高兴起来,埋怨弟弟吃“狂性”了——这么好的荤油,熬豆角,熬酸菜,包饺子,烙油饼……要搁过去,那得乐成什么样儿?
双休日,回到一百里以外的娘家。父亲在打理他的菜园子,春白菜老了,要拔掉种豌豆角,茴香地要种秋白菜了,也要拔了扔掉,这些我都要,还有韭菜,已提前割了老的,长出新韭来,我要带回家包韭菜盒子;生菜老了,叶子喂了小鹅,水萝卜也老了,萝卜缨子已经晒干了,也是给我的,回家可以烀咸菜,父亲为他的菜有了归宿高兴万分。
我一边在父亲的菜园里采摘,一边听妈念叨些琐事。末了,妈从仓房里搬出那坛荤油,莹白如雪的油面,让人不由得想剜出一勺来,放到锅里看它慢慢融化。
小时候,我们是吃荤油的,并且只有荤油。荤油是菜香味的唯一来源。妈做菜时,我们总是馋涎欲滴地在旁边看,荤油坛子放在磨盘下面的架子里,妈把坛子搬得倾斜过来,把勺子探过去,酌量着一舀,一点荤油便进了勺子,倘若勺子是热了,接触勺子的荤油瞬间融化,勺子一歪,雪白的一小团便滑到锅底,滋滋响着,化成茶晶样的一汪,此时,妈必定已切好葱花,把葱花扫到菜刀上,向锅里一扬,锅里瞬间便脆响着开了花,一股油脂与葱花拥抱在一起的芬芳一下子弥漫了小屋,弥漫了小小的村庄。
葱花之后是酸菜,或是豆角,妈挥动勺子翻炒,酸菜释放了自己味道,豆角大肆叫嚣。翻炒得透彻了,舀一瓢水添上,端过发酵好的苞米面,妈一只脚踩在锅台上,一只脚站在地上,把面搋好了,团成橄榄形,向锅沿上一甩,苞米面牢牢地贴在锅边上,等到贴了一圈,盖上锅盖,大火烧到沸腾,满屋的蒸汽里都是猪油的香,奶奶有时会怀疑,会掀开锅盖,看菜里是不是放了猪肉。
猪油多香啊,就那么一点点,就香了一锅菜,还有菜上面那一圈苞米干粮,苞米干粮靠近菜汤的地方油汪汪的,有晶莹细小的泡泡,那就是荤油,有了油泡泡的苞米干粮,闪着晶亮的油花的苞米干粮,在记忆里芬芳。
吃黄米干饭,最奢侈的配置就是拌荤油白糖。加了芸豆的黄米干饭,金黄金黄的米粒,粉紫色的大豆粒,眼睛已经准备饕餮了,撒了白糖,再放一羹匙荤油,看着那油块一点一点变小,油脂均匀地渗透到米粒之间,米粒逐渐油光铮亮起来,小孩子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把饭送进嘴里,黄米的软糯,大豆的酥面,白糖的甜腻,这一切都笼罩在油的氤氲香气中。
吃黏火烧也可以蘸荤油,不是坛子里的,最好是做扣肉时靠出来的油,黏火烧馏得软软的,荤油泛着光芒,黏火烧在荤油里一滚,不只是糯米面的表皮变得又香又滑,连里面的红豆馅也服帖起来,甜甜软软的,咀嚼的嘴巴,此时必定油汪汪的,肥满而又润泽——在乡下,香的概念就是:嘴丫子流油。没有一种菜,没有一种干粮,是一勺荤油解决不了的。
荤油是怎么来的?是由猪肉炼出来的。
杀年猪时,最重要的就是要扒油。保护内脏的厚厚一层叫做板油,猪肠子上摘下来的叫水油,两种油肪足足装了一大盆,这是当初一家人一年的调味。那时候,大家都想买大肥肉,一年到头吃不到肉,只有这大肥肉才“解馋”,因此,杀猪时,人们最看中的,就是扒了多少油。
炼油那天,小孩子觉得比杀猪那天更有味。妈把油脂切好,再切上一些猪下膪的肥膘肉,切成大片,加少量的水,架了劈柴煮,煮得水份全变成蒸汽,这时候要用慢火熬,滋拉滋拉,肥肉慢慢收缩,油渐渐渗出来,满锅雪白的大肥肉变得越来越少,茶晶一样的油逐渐漫上来,妈向搪瓷盆里舀了凉水,把坛子坐到水里,开始向坛子里撇油,一勺一勺,清澈透明的油流进坛子里。到底撇了多少勺?妈连一滴油都不舍得溢出来,直到盛满了坛子。望着亮晶晶的油,一种富足感由然而生。
最后,锅里只剩下些肉渣,也有小半盆,我们称之为“油滋拉”。姐弟几个捧来碗,尽情享受美味。“油滋拉”里藏了太多的油的芳香:纯粹肥肉炼成的,酥滑;连带了一点瘦肉的,香脆;水油炼成的,干硬有嚼头。妈更是把沙肝胰子放到油锅里一起炼,炼好后,切了,放在一个小盘子里,家人们每人小小的一块,大家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一捏,仰起头,高高地抛到嘴里,嚼啊嚼,嚼得嘴角冒油,那滋味,真要美上天了。
妈把坛子用牛皮纸封了,放到磨架子底下,把油滋拉撒上盐粒,装到一个小木盒子里,放到棚顶上。
油滋啦的美食之旅就此开始。除了被我偷吃的,基本上都是做成馅,配家里大酸菜缸里好像捞也捞不完的酸菜,或是初冬礤好冻在外面的萝卜丝。
油滋啦剁碎了还可以烙油饼,那也是很奢侈的。谁家舍得烙油饼啊,做菜还不够呢,在那个素食主义的时代,人们最吝啬的香,就是油脂的芬芳……
和妈一起回味那个贫瘠的年代,陪年老的父母度过安闲自在的周末,然后,带上父亲的菜,母亲的油,带上回忆里不绝如缕的芬芳,回到小城,回到人群嚣嚷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