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老柳
查世霖
乡间传说,柳树容易成精,所谓杨柳精之谓。
那么,村南那两棵老柳,可说是老妖精级别的了。
它们高耸入云,达四五十米。它们腰身粗大,三个壮汉都合围不拢。
两树间距四米,比肩而立,同气连枝,像一对般配的夫妻。西边的一棵,躯干壮实,像高大敦实的汉子;东边的一棵,中空如穴,可容常人藏身。传说,两棵古柳是寨子的守护神。如果树木健壮,枝叶繁盛,则寨子人丁兴旺,住户家道兴隆。
究竟是哪朝哪代的先民,在这村前沟畔,田野边上,植下这么两株古柳?这古柳的特征,居然如此奇异,暗合阴阳。一切都无从稽考和探究。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我再一次想到“杨柳精”三个字。家乡有一句嗔骂活泼开放女子的话,说她“妖精十怪”。柳条的婀娜多姿,被人们看成了轻佻,柳树好比轻浮女子,妖冶迷人,摄人心魄,让你神魂颠倒,迷失心性。所以,杨柳精跟狐狸精一样,人们谈“精”色变,不敢沾染。她俩口碑都不好。
柳树的南面,原本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庙前有一块三合土小地坪。
土地庙其实也是由人缔造出来的。
哪一家“诸事不顺”了,找个巫婆“观一回神”。巫婆说,那家人得修筑庙宇,供奉土地爷。于是就近选一棵大树作倚傍,大大小小地,盖一石头房子。房子大可无限,小能置下一尊菩萨塑像就行。没有菩萨塑像,弄一块似是而非的钟乳石代替也可。土地庙倚傍的大树,须是生命力顽强,又不大会被人为灭掉的。
柳树正合乎这些条件。
柳树天赋“异禀”,据说它有灵气。一般人不敢用柳木来做什么器具,连烧火做炊,都轻易不用柳树枝丫。否则,被杨柳精附体后,神神叨叨,像风摆柳一样,举止轻浮,搔首弄姿,疯疯癫癫,那可不好了。
柳树也有“正能量”。道士先生驱邪镇妖,非桃弓柳箭莫属。用桃树枝丫弯成的弓,搭上柳条削成的箭,先生轻舒猿臂,漫转熊腰,边射边念:
“······桃弓柳箭射凶神:一射东方甲乙木,凶神恶煞往外出;二射南方丙丁火,凶神恶煞往外躲;三射西方庚辛金,凶神恶煞往外奔;四射北方壬癸水,凶神恶煞赶快滚······”
看看!这桃弓柳箭威力如此之大,四方八面的凶神恶煞,都被射得连滚带爬,可见其精神之非比寻常。作为凡人,焉敢轻举妄动,对其不尊?所以,这人神共同敬畏的柳树,往往是用来培植成神树的首选。何谓神树?就是土地庙所依傍的树。
将土地庙置于哪棵树下,那树就被赋予了神圣的外衣,摇身一变,而为神树了。小时候,老辈教育小辈孩童:不能冲神树撒尿,不能爬到神树上去剃枝摘叶,不能损毁和轻慢、亵渎神树······诸多禁忌。否则,就会招致灾祸,或者朱雀勾搅,凡事不顺,沾染病魔。乡村人物,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见到土地庙,见到它后面披红挂绿的“神树”,就敬而远之,持恭敬心。其实呢,是疑神疑鬼,担心有鬼。
人是大自然最直接的破坏者。把人的贪心给震慑住了,不敢去掠夺它,那树方保无虞,才能生存久远。这或许才是古人宣扬神树意识的真正初衷吧。
也许正因为如此,寨子南面那两棵老柳,方能从漫长的岁月里安然无恙地直立行走过来,并能逃脱大炼钢铁时的大熔炉吞噬,站成千年古树。
后来,土地到户,柳树前面的土地庙和土地庙前的三合土院坝被人为拆除,开垦成了地块,种上了庄稼。那斗胆拆除土地庙的人胆儿是真大。不过,人家也并没有招致什么不测和祸患。
只有那两棵老柳树,依旧没人敢乱动一枝半叶。
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一个惊天炸雷,将两颗古柳拦腰劈断。残断的枝干,在柴禾那么匮乏的年代,竟然没谁敢于拾去劈成柴块烧火做饭,两棵老树桩也那么原样兀立在那儿。可见,柳树在人们心目中的神秘意识,很是根深蒂固。
土地庙被平复了,那些“需要”供奉土地爷的人家,就把香烛纸火安置到树桩下去焚化。不料,那木质已经半碳化,着火点很低,香火将它点燃了。于是,在那个安详的黄昏,两棵入定老僧一般的古柳的残余部分“坐化”了,随一缕青烟,永远消逝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杨柳精和土地爷也并没有联手“报复”那些毁灭它们的灵宫和树殿的人。他们一切如常。他们在平复土地庙之处,种上几畦瓜豆,吃了,身体倍棒,什么毛病都没有。
村南的两棵老柳倒下了。村庄的新楼房如雨后春笋般竖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