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国之十

马 超

晓 望

  “为臣整个家族二百余人，几乎被曹操诛灭殆尽，仅剩下堂弟马岱，继承我们衰微的家族香火，现在我只得把他托付给陛下，请多给予关照，其它就没什么了。”

  这是公元222年（蜀汉章武二年）年仅四十七岁的一代枭雄马超临亡之际给蜀主刘备上奏的内容。

  奏文简洁而实诚，情感恳切而素朴，当然，亦不乏无奈与期望之意。它至少传递了三个意思：一是马超与曹操有着深重的血海深仇；二是马超至死仍大仇未报，其恨难泯；三是马超托弟于刘备。

  那么，威名远扬的悍将马超是如何与曹操缔结下血海深仇的呢？他的复仇之路又是怎样？他临终托弟于刘备映射出什么样的生存生态？暴露出什么人性秘密……我们逐一来解读。

  马超，字孟起，扶风郡茂陵（今陕西兴平县）人，为东汉开国名将马援的后裔，其家族亦曾显赫一时一地。《典略》载，到东汉末年，马超的家族彻底没落，他的祖父任过地方小官，失官后滞留于偏僻的陇西，与羌等少数族杂居，因家贫，只得娶羌女为妻，并生下马超的父亲马腾。马腾的少年时代是不幸的，为生存计，不得不常到深山里去砍柴，背至集市去卖。但马腾又是幸运的，他有一副高大雄壮的身板，及贤良敦厚的品性，为此，很多人都很尊重他。作为马援的后人，家族曾经的荣光促使马腾不会自甘平凡，寂寞一生，为积极入世振兴家族之理想抱负，他一直在准备，在等待。机会终于如约而至，汉灵帝末年，凉州刺史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弄得民不聊生，激起当地人民和氐、羌等少数族的叛乱。于是，官府只得募民为兵，借助民间力量平叛，马腾在招募之列。经过多年的舍生忘死与浴血奋战，马腾从一个普通士兵做起，历经军从事、军司马、偏将军、征西将军、征东将军、前将军（假节、封侯）等职，一步一步崛起为雄踞一方的实力派军阀。

  有实力，自然要受节制和打击，甚至是剪除。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雄图大略的汉末丞相曹操。不过，曹操欲灭掉的不仅是马腾等关中诸雄，还包括天下群雄。曹操剪灭马腾及关中群雄大抵分两步：牢牢控制和彻底剪除。公元208年（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征马腾到首都做高管（卫尉），以马氏一门二百多人为质，迫使马超等关中诸雄消停下来，他好借机南下，潜心消灭更为棘手的刘表、孙权和刘备。然而，孙权和刘备不好对付，两人联手在赤壁将曹操军团击溃。南方急切难定，曹操又将目光移至关中，抓紧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彻底剪除以马超、韩遂为首的关中诸雄。但师出必有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曹操的做法是逼反马超、韩遂等。公元211年（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曹操遣钟繇（钟会之父，三国时期著名书法家，楷书创始人）经关中翻越茫茫秦岭讨伐割据汉中的张鲁，并大张旗鼓急调夏侯渊兵出河东（今山西夏县）前去支援。曹操之意大抵有二：一是逼反马超等，这是主要。二是征讨张鲁，此为次要。曹操如此大肆调兵遣将，效果非常明显，关中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三国志》之《武帝纪》曰：“关中诸将疑繇（钟繇）欲自袭”。于是，马超、韩遂、杨秋、李堪、成宜等联合起兵抗拒曹操。

  从《三国志》之《马超传》来分析，此前马腾、马超父子其志是在于建功立业振兴家族的，至多为割据一方，拥兵自保。《三国志》之《庞德传》载，建安年间，曹操征伐袁绍之子袁谭、袁尚等，袁谭派出郭援、高等将袭击河东，曹操针锋相对，立即遣调钟繇率关中诸将给予攻击，马超就是在此次随钟繇出征中开始展露攻城略地的武将本色，并登上三国历史舞台的。《典略》载，此次出征马超受命领一军率先对郭援等发起攻击，他亲冒矢石，一马当先，不幸被飞箭射伤腿，他面无惧色，拔出箭头，包扎好伤口继续冲杀，且攻势不减。最后，他的部将庞德将郭援斩杀。此役，马超立下大功，被朝廷封为徐州刺史。

  前文叙及，马腾奉调入京为高官乃曹操调虎离山之计。对此，马腾、马超父子当然是清楚的。那么，他们怎么就中曹操之计呢？其中原因很多，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马腾年事已高，又举族数百口于兵荒马乱的僻壤关中，虽衣食无忧，却怎比得京师的繁华富庶？何况在地方带兵，到头来亦只不过为割据一方的兵头而已，又怎比得过朝廷的高官职位更能光宗耀祖？于是，马腾答应了朝廷，举族入京。但他们父子对朝廷（曹操）是不放心的，为求万安计，留马超统军于关中，手中有兵心中不慌，这样一族人的安全便有了保障。马腾父子如此计议安排看似无可挑剔，却是羊入虎口，白白遭受了灭族之祸，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心狠手辣、利弊得失计较得非常清楚的曹操。其时，曹操已控制了整个北中国，实力不可同日而语，有能力应付任何一个反抗势力。曹操是要彻底解决关中问题的，绝不会因为一个马超而投鼠忌器，裹足不前。

  面对咄咄逼人的曹操，马超立即组织关中各路反叛势力共计十万人众气势汹汹杀向潼关（今陕西潼关县）来。元朝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云：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词意传递的是对普通群众的一腔同情，却也道出了潼关险要之地势。据有潼关，进能攻，退可守，足见马超非凡的军事识见。此举，令前来讨伐的曹仁进退不得，无计可施，曹操只得亲自上场。

  曹操是怎样强渡黄河入据关中的呢？综合史料来看，曹操的办法有二：一是避实就虚。具体做法就是调集大军于潼关，作出强渡黄河的样子，进一步牵制关中军。暗地里却派出大将徐晃、朱灵等统一军趁夜直扑防备薄弱的坂津（山西省永济县），并由此渡河得手。曹操此举，马超早有先见，但关中联军不是他或哪一个将领说了算，因为各人有各人的人马地盘，各人有各人的识见打算。《山阳公载记》载，马超曾告诉联军另一重量级首领韩遂：拒守渭水以北的黄河岸，不让曹军偷渡，如此，不出二十天，曹军粮草消耗殆尽，定会退军。韩遂大抵是无甚识见的平庸之辈，固执己见地反驳马超：让他们渡啊，到时我们再把他们困在河中央，让他们进退不能，那样不更大快人心！马超无计可施。听闻马超的计谋，连曹操亦发出如是感慨：马超不死，我死无葬身之地。指挥不动联军，马超只有带领本部人马前去阻止曹军继续渡河。《曹瞒传》与《三国志》之《许褚传》载，其时，恰逢曹操尚未渡河，马超带军杀到，情急之下曹操的部将许褚、张等急忙扶曹操登船，其余兵士只好跳入河中逃生，死伤无数。马超还不罢休，沿河岸打马急追，并一路箭如雨下，射死了船工及卫兵，无人驾驶的船沿下游漂去，许褚手忙脚乱：用刀剑去砍那些攀船者的手，举马鞍为曹操遮挡飞箭，划船等，历经艰险，方使曹操脱离险境。事后曹操余惊未消，自我解嘲似的对部下言：今天几乎险些被马超这小贼困住了。二是分化瓦解。曹操早年就参加过以袁绍为首的讨董义军，深知联军“军无嫡主”，人心不齐，易于分化的弱点，对马超、韩遂等联军对症下药，采取了分化瓦解的策略。曹操与韩遂有旧，于是，在两军阵前，在马超的眼皮子底下与韩遂见面，不谈军事，只说京师旧事，每到兴头上，还拍掌大笑，好一幕马背言欢的情景。事后，马超问韩遂：你与曹操谈些什么？因谈的都是些个人往事，不必端上台面，韩遂只得回答：没谈什么啊。马超如何不疑。这还不算，过了几天，曹操估计火候差不多了，又写信给韩遂，信文东涂西抹，仿佛极力掩饰什么。不明缘由的马超看信后，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曹操与韩遂心间涌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然，韩遂与马超有了矛盾，曹操的计谋得手。《三国志》之《许褚传》载，曹操与韩遂会面之时，马超曾起意对曹操实施突然袭击，但见曹操身边有一身高体壮的勇士，怀疑就是大名鼎鼎的虎候许褚，故不敢动，便大声问曹操：你的虎候在哪里？曹操回头指了指身后的许诸，许褚对马超满怀戒备，怒目以视，马超只好放弃袭击曹操的打算。

  渡过黄河的曹操加大对关中势力的分化瓦解和打击力度，人心四散的关中联军很快就分崩离析，名存实亡，不堪一击，逐个被曹操击溃，马超亦只得逃到少数族居住区。好在曹操后院起火，迫使曹操放弃继续对马超的追击，马超得予暂时的消停。但曹操是不会轻易放掉马超一族的，回京不久，便对马超一族大开杀戒，灭之而后快。

  一族尽灭，此仇此恨大于天。从此，不到四十岁的马超胸怀复仇的熊熊火焰开始东奔西突，左右挣扎，直至生命终结。也即是说，马超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是在深重的仇恨里度过的。

  前面我们言及马超的祖母为羌女，马腾又在少数族间有一定的号召力，这为马超重新恢复元气，迅速聚合力量奠定了有利的基础。曹操班师回京后，不久，元气恢复的马超身负家族仇恨对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一带）发起攻击，出手果断，坚决，攻势迅猛，激烈，效果十分明显，不少郡县纷纷响应，并杀了凉州刺史韦康，占据冀城（今甘肃省甘谷县），自称征西将军，领凉州牧。马超之所以选择攻击凉州，大意是要以此为根据。但最终他失败了，失误在于他不该将刺史韦康草率杀之。有史料表明，韦康在凉州为官多年，深受当地群众的爱戴。马超杀掉韦康的结果是激起了韦康下属的反抗和民变，他们合谋攻击马超，令马超有城不能入，有地不能守，最后只得狼狈逃亡汉中，投奔张鲁。

  《三国志》之《张鲁传》载，张鲁为成都的外来户，其祖父、父亲、他，三代人均在民间大力传布五斗米教。后张鲁得到刘璋之父益州牧刘焉的赏识，被任命为督义司马，开始统军。刘璋任州牧后，与张鲁产生了矛盾，张鲁遂割据汉中，自立门户。张鲁统治汉中，推行政教合一，民众多是乐于接受。马超投奔张鲁，看中的应该是汉中的地理条件和汉中少战事，民众得予休养生息所积蓄的实力。但张鲁不是雄图大略之人，唯求割据一地自立自保，更不会为马超的复仇痛下血本。不过，面对威名远扬的马超来投，他是欢迎的，谁不期望有只凶猛的猎犬来看护富有的家呢？何况这家贼眼环视，马超更是一头猛虎。为笼络马超，张鲁曾一度想把女儿嫁给他，后因人劝，方止。马超在汉中的日子是被仇恨涂抹和侵透的日子，《典略》云：“正旦，种（人名）上寿于超（马超），超捶胸吐血曰：‘阖门百口，一旦同命，今二人相贺耶？’”可见他无时无刻不铭记灭族仇恨。经不住他多次的苦苦哀求，张鲁终于同意给马超一次报仇的机会，让他带兵袭击凉州。但此次出兵战果不理想，加之张鲁身边又有人进谗言，马超在汉中日子就很不好过了。于是，马超想到了离开，但又能到哪里去呢？时值刘备正围攻刘璋，成都岌岌可危，将易其主。刘备雄才大略，又天下闻名，且与曹操是死对头，投奔他，复仇有望。公元215年（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马超绕道武都郡，远离张鲁的控制，到成都投奔刘备去了。史书言马超离开张鲁的原因是张鲁不足以共谋划大事，为此马超心情郁郁不畅，这是实情。但从人性自私的角度来推测，又当是令一番情景：马超身负血海深仇，他投奔张鲁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借助张鲁的力量来报仇；张鲁唯求自保，他收留马超的目的也很明显，是要利用马超的勇猛来看家护院。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矛盾就出来了，作为寄人篱下者的马超只有离开。

  马超来投，对于注重人才建设的刘备集团来说是极其欢迎的，这是其一。其二为刘备攻击成都，名不正言不顺，在舆论上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刘璋还是他的同宗，尽管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马超来投，对刘备集团而言，至少是能争取一些舆论支持，尽可能减少负面影响。《典略》载，刘备听到马超到成都，十分高兴，说：“我得到成都了。”其时，刘备军团已将成都围得水泄不通，之所以没有立即进行攻击，表面看是攻心为上，欲兵不血刃拿下成都，深层次的原因估计是刘备顾虑政治影响，还下不了强攻的决心。为此，马超一到，刘备便直言得到成都了。刘备何出此言？在他看来，马超的影响力于此时的成都来说比他的真本领更具杀伤力，就是那只推开成都城门的不见血的手。即便马超的影响力仍不能令成都屈服，那么，马超新附，为其部下的事实尚未公开，用他攻下成都，不也名正言顺、令舆论无懈可击吗？为此，马超欲来相见，刘备一边派人制止，一边暗地里调拨人马给马超，令其引军驻扎在成都城北。结果是马超到成都不到十天，刘璋政权便举城出降。

马超在成都的境况如何呢？《三国志》言及刘备待之甚厚，封侯，拜将，假节，女儿也嫁给刘备的儿子安平王刘理。但综合相关史料及马超的心理来看，却是不乐观的。

  《山阳公载记》载，马超投靠刘备初始，因见刘备待他很好，便无顾忌了，经常称呼刘备的字，无尊卑、主仆可言，于是关羽不干了，要杀掉他。刘备顾忌影响，制止了关羽。张飞要求对马超“示之以礼”，刘备同意了。一天举行大会，特地邀请马超参加，马超环顾群臣坐区，不见关羽和张飞的身影，只见他们紧握刀剑笔挺地战在朝堂之上，这哪里是刘备的兄弟，简直是刘备的卫兵。马超大惊失色，从此不敢再呼刘备的字。事后马超感叹，我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失败了。尤其是不注重礼节，大大咧咧地呼刘备的字，险些被杀。此事南朝著名史家裴松之经过考证，认为子虚乌有。但从马超的性格推断，笔者相信有之，因为发怒欲杀马超者可以不是关羽，另有其人。

  《三国志》之《彭传》载，刘备手下的官员彭，为人行事不被诸葛亮看好，刘备对此也有察觉，遂将其贬谪。彭心里当然不高兴，就去造访马超。马超不明就里，问彭：你的才能这么突出，又受主公看重，可与诸葛亮、法正等人并驾齐驱，怎么会到地方上去做小官呢？彭回答：刘备这老头简直太荒唐糊涂，不安规矩出牌，我有什么办法呢？话语就此打住也许什么都没有了，但彭似乎意犹未尽，又对马超说：你在外，我在内，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办不成。马超客居蜀汉，常怀畏忌，谨言慎行，听了彭的话十分惊恐，不敢回答。彭离开后，马超几经权衡，最后决定将彭的话如实上奏刘备。

  马超旅居蜀汉快三年了，他一直在寂寞中等待，在等待中坚持，始终不见刘备用兵曹操。春秋易逝，尽管会重来，可人又增加了一岁，白发又添了几许，可他内心奔涌的滔滔仇恨及其催生的无尽愤懑、无奈、痛苦……该向谁诉说？何处又有倾听的耳朵？公元217年（东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马超终于熬到蜀汉攻伐曹魏的宝贵时机了。这年，为夺取曹操手里的汉中，蜀汉高层决定派马超、张飞等人攻击武都，之所以派出马超，关键在于马超了解武都的情况。有了复仇泄恨的机会，马超当是不会懈怠的，他的心里盘算的肯定是如何给予曹操最有力的一击。可事与愿违，马超等失败了，不仅复仇愿望落空，还损兵失将。更为不幸的是，这是他投奔刘备集团的第一次对曹操用兵，亦是最有一次用兵。马超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

  史书记载，马超在他生命最后几年间做的最后一件事即联名向朝廷奏请拥立刘备为汉中王。今天，我们已无法去考证马超当时的态度，但无非两条：情愿或不情愿。说他情愿，是因曹操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刘备称王，那是曹操不愿意看到的事；说他不情愿，是因为他满脑子装的都是仇恨，刘备称王，于蜀汉是头等大事，于他，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但奏文里却将他的名字排在首位，何解？笔者以为这当是刘备、诸葛亮等蜀汉高层人物的手笔，其用意无非是利用马超的影响和避嫌。

  公元220年（东汉献帝建安二十五年），六十六岁的曹操亡于洛阳。仇人已逝，马超的人生顿时丧失了努力的方向，积蓄于心的所有仇恨尽泄，整个精神世界开始大面积塌方，他很快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即将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寻曹操复仇。此后，尽管他的肉体生命又延续了两载，但那个驰骋疆场、勇冠三军、满怀仇恨、寂寞痛苦的马超就在曹操亡故的那一刻，已离开了言说不尽的人间。

  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公元222年（蜀汉章武二年）年，四十七岁的一代将星马超寂寞地陨落于巴蜀大地，临亡之际，他给刘备的奏文里只请求一件事：多关照堂弟马岱，理由即承接马氏一族香火。连他耿耿于怀多年的仇恨也只字未提。其时之马超，满脑子的仇恨已被绵长时间和沧桑人世掏空，照亮和温暖他精神世界的，应该是人间那至真至柔的亲情。而他灵魂里折射出的最后光亮，当是经过真实人性的过滤，对人间亲情充满了无尽的眷恋、渴望、期盼、呵护……

  下一篇我们说庞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