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兽夜袭
夜郎山魈
东山背后的月亮没有升上来,山坳处有一抹黯淡的晕影。坐在阳台上的水缸旁抽水烟,偶尔抬起头,擦着屋檐往上,看夜空里的星星。
春夜里的星光并不灿烂,甚至带着几分萧索。村子已经在寂静里安然入睡。
元宵以前,老人与孩子,曾经热闹几天,外出打工的亲人又都走尽,只好重回终年惯常的落寞。
白天,春风一吹,太阳的热力,就陡然强劲起来。山上秃了一冬的树木,争先恐后,争吐新芽。桃花李花,已经凋谢。阳雀的叫声,在温暖的阳光里此起彼伏,明白地提醒,开始准备繁忙的春耕。而春耕的主要劳力,都去了远方,田地已经荒弃,长满杂草。
热风吹过鼻孔,夹着山坡上挖翻的土地沙尘,焦躁而令人心烦。老人在屋檐下的大门口,忧郁地看着对面的山坡。对面山坡上,有人提着伐木机伐木,那声音,就像摩托车发动机,在风里时强时弱,震响满山满谷。
山上的丛林,松树,枫树,栎木,尽管已经就要被砍伐殆尽,然而田边地角,石缝中,依然有一些细小的植物,小花小草,又重新拱出土地。
在这躁热的空气里,一切都显得匆忙又疲惫。
中午到黄昏,庭兵大伯一直坐在村西的山神树下,望村庄下的田野,和对面出山的路。路过他身边,他递给我一个已经蔫萎的桔子,指着出山路上的两个背影,问我认不认识。
离开村庄很多年,好些年轻人我并没有见过,何况这背影已经走到遥远的山丫口。行走的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庭兵大伯似乎只是想留住我,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已经七十一,子女终年在外,他也终年孤独独一人。我很想递一支烟给他,然而他肺不好,已经不抽了。我想多说一句什么,却说不上来。站在他跟前,好一阵子哑然。我只好为自己点上香烟,煞有介事地抽,间或拿烟头烫掉袖子上多余的线头。
村庄安睡,白日里所有忧郁的面孔,想必此刻也都闭上眼睛。庭兵大伯屋子的窗户里,也没有灯光。
我手里的水烟筒,偶尔冒着水泡,那咕噜的声响,轻轻打破黑夜中坟墓一般的沉寂。
幺娘背着一岁的孙女,推开大门,把手里的电筒向四周环扫一遍,才慢慢走下楼去小解。她一边走一边和背上的孙女说话。孙女不会回答,而她只是希望这声音可以给黑夜的恐慌壮胆。
堂弟与弟媳,将孩子交给她,前几天去了澄海。
天亮的时候,我去院子洗脸,幺娘背着孩子,走出门来,站在她家的阳台上远远和我说话。她问我昨夜是否听到奇怪的声音。我说没有听到。她说半夜里,她家楼下的洋鸭在惨叫,她推开门,却不敢下楼看。她听到洋鸭四处逃跑,有两只还飞向毛桃表叔家的空房顶上——天亮才飞回来。她说她想大声叫我,但离得远,又怕叫不醒我,就没敢叫。
她说关门回到床上,一夜开着灯,一直睡不着。天亮听到村中有人走过院子,有咳嗽声,才大胆起身。在楼下的鸭圈边,她看到一滩血,还有满地的鸭毛。她数鸭数,怎么也少了一只。
她站在阳台上郑重地和我说,待我刷牙,洗完脸,她还没有离开。远远地,我看到她那张黑瘦的脸,依然如此的惊慌。
我说,别怕,兴许就是一只野猫。
她说,保不准到底是不是一只野猫。
我说,别怕,确定就是一只大不了的野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