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之间
张露茜
吹着口哨一路潇洒前行,不时摇头晃脑;或坐下翘着二郎腿不停微微抖动……身边朋友都会感叹:你能注意自己的形象么?毕竟是个女生。
我以自己觉得舒服快乐的方式说话、行走、唱歌,在他们看来这是男孩子的方式,我是男孩子的性格。争强好胜、大大咧咧、野蛮固执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个汉子的我。
为何我不能像别的女孩子般安静温柔?偶尔会认真思索。记事以来爸爸对我严厉苛刻。我羡慕别的孩子摔倒后,父母连忙跑来抱起,紧张询问:宝贝摔疼了么?我摔倒后在地上大哭,爸爸满脸不高兴:“你自己摔倒的,哭什么哭?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没有立刻爬起来,爸爸冲过来一把将我提起后狠狠赏了我一耳光。
这造就了顽强的我,于是当我和小伙伴玩耍时不慎踩中一块有锈铁钉的木板,钉子穿过鞋直刺进脚掌,我强忍眼泪把木板拔下并叮嘱伙伴千万不能告诉我爸;为了方便送我上幼儿园,爸爸在自行车后座装了一个篮子座椅,把我放在里面倒也省事。这天,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突然感觉车子推不动,低头看,我的左脚硬生生卡到后轮里,我强忍、不哭。
我羡慕别的孩子生病,父母虚寒温暖。可父亲只会讽刺:“哟,不得了了,又不是什么大病,你看你那样,看着就烦!”于是生病感冒,无论药多苦、打针多疼我都不呻吟。
我羡慕别的孩子不吃饭,父母追着喂饭满屋子跑。而我,吃饭不认真,爸爸一把抢走我的碗用力砸到桌上:“不想吃就别吃了,看你一点也不饿。”到了深夜肚子咕咕响,以后吃饭便不再东张西望。
我羡慕别的孩子出门读书,家长会温柔提醒:“闺女,记得带上啥啥啥,到时候别忘记了。”爸爸只会警告:“请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不要丢三落四,再叫我帮你带这带那,我是绝对不会带的。”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出门,请求父亲帮我提两袋,他只会回答:“自己提,又没多重,大不了多跑两趟。”后来收拾行李,我力求精简,笔记本电脑放到行李箱里,加上衣物鞋子,重得我要用两只手加垫脚才能提起,即便这样我也绝不向爸爸开口请他帮忙。
热爱文艺的我小学开始就喜欢参加各种活动:唱歌、演讲、腰鼓队……在爸爸看来这些都是不务正业,只有好好学习才是正道,每次都是妈妈瞒着我爸偷偷给我买参加比赛的服装。即便拿到了名次,爸爸也满不在乎:“又不是三好学生的奖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记忆中,我没有得到过爸爸的赞赏,鼓励也是少之又少,他始终相信老一辈人所说:“棍棒出好人”,总喜欢动用“武力”解决问题。放学回家晚了,爸爸不问缘由,也从不相信我的解释,接着就是一顿暴打。永生难忘的是他用围裙把我的双手固定后又栓到门上方的“天窗”,我几乎悬在空中,只有脚尖点地。接着他掏出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如食指粗细的竹条,上面的竹骨如同人的关节般一节一节的,不知是由多少节组成。一棒下去,我疼得哭不出声。被“吊”着的我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一鞭接着一鞭,像被昼夜鞭打的犯人。那以后,放学扫地回家都一路小跑,生怕再遭那样的罪。
为了养家,爸妈没心思管我,天还没亮就要背着铁货去赶场,我实在数不出他们陪我做功课的回忆。周末,爸妈弄好了吃的就把我锁在家里,自己写作业、自己睡觉。为了等他们回家,晚上九点以后吃晚饭是常事。
那时贪玩,没有爸妈的督促便随性了,三年级时数学只考三十分,爸爸恨铁不成钢,什么也没说。下午五点吃完晚饭只说了一句:“跪着”。不敢放肆立刻跪下,没有打骂,父亲只是一直板着脸看电视,深夜十二点,他终于开口:“起来去睡吧。”双腿发麻,膝盖疼痛,无论如何我竟站不起来!只得坐到地上休息。
初中后,爸爸再也没有对我动过手,他知道我已经到了听得懂道理的年纪。每次犯错或成绩不理想时,爸爸骂说结合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可不曾想这滋味竟比打我难受多了。
尽管我贪玩、成绩差、不懂事......可父亲从没放弃我,他一心希望我长大后能当医生、交警或律师。但最终却没能如他所愿走上了播音主持这条路。在去贵阳参加艺考前的一个晚上,爸爸提着一瓶自制油辣椒来到学校门口。入冬的风吹得人们想把脖子缩进衣服里,不敢伸直腰板。我在校门旁一个店铺前的阶梯上找到了他,他坐在台阶上,见我到来,把油辣椒递到我手中:“这个辣椒省着吃,不要每顿都吃,食堂菜不好的时候再吃。”
那晚路灯不知为何没有开,借着过往车辆的大灯我看到爸爸的胡须还没剃净,稍卷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打底衬衫茶渍旁的扣子只扣了几粒,被烟灰烫破的裤腿洞有细线紧密缠绕着。我伸手去拉爸爸的衣袖:“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风那么大……”还没等我把话说完,父亲甩开我的手:“我就要坐在这里,怎么了?给你丢脸了吗?”我不敢作声,紧接着他问:“你下星期去贵阳考试怎么去?准备好了吗?”我回答:“有些同学是父母送去,有些同学自己去,我和他们同行就好了。要在贵阳呆一个星期,真担心如果考不上怎么办?”父亲满脸严肃:“考不上就算了,就当作我的钱丢了,送你去贵阳玩了一次。我内心根本不同意你学什么播音主持,让你学也是为了了却你妈的心愿。我尽到当爹的责任,舞台提供给你,你考得上考不上那不是我说了算的。”爸爸每一句话都深深刺进我的心里,鼻子发酸,我强忍眼泪挤出一个字:嗯。
第一次出远门,到了贵阳不敢懈怠,省外一些大学在省内设考点,多想去试一试!可是父亲早已把我一个星期的费用计算清楚,再没多余的报名费考其他学校。最终报考的三所省内学校艺术考试全部通过,而父亲依旧沉默。
穷苦日子出身的父亲生活十分节俭,对我也严格要求。大学同班同学们的生活费800元起底时,父亲每月给我600,除去充饭卡的钱已所剩无几,得买生活用品、交话费......最后体育课要求买的60块钱运动服也是在父亲严肃的教育后才艰难实现。后来宁愿问同学借钱也决不向爸爸开口,这练就了我如今节俭的风格。
工作后与父亲逛街,看到打折的鞋子他起兴进店试穿,最终看中一双休闲白皮鞋,我把钱掏出来递给服务员,他从服务员手中一把抢过钱,一边掏着裤兜:“不要她的钱,不要她付钱。”我迅速从他手中扯过钱推给服务员,她楞在那里,稍显尴尬,也不敢再伸手接钱。我赶紧补充到:“我是他姑娘!给爹付钱是应该的。”她这才放心接我的钱,爸爸笑着说那鞋买得真划算!
大学开始呆在家里的时间便不多,工作后也只有周末回家,与同龄人相比或许我更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光。每每回到家都喜欢和父亲聊聊工作或生活遇到的琐事,我眼里的困难和烦恼在他看来都不叫事儿,这时候他开始忆苦思甜告诉我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并教我今后如何勤俭持家。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可至今我都没觉得自己如何让父亲温暖过,相信他也从没因为有我而引以为豪。这时候我恨不能自己是个男孩!如果真是这样,或许小的时候,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双手扶着我的腿开心的四处跑或走;或许我参加比赛获奖他不会不以为然;或许得知我艺术考试全部通过时他不会面无表情;或许他不会因为我夜晚回家晚了而如此担忧;或许即使我没有那么努力去证明自己并不差,父亲也会觉得拥有我这个儿子已经足够;或许,在无数个夜晚,我会发一支烟给父亲后双手帮他点燃,然后把手搭到他肩上,我们抽着烟平静的发自肺腑说着各自心里话,如朋友,自然而不觉矫情。
在我变身男孩的幻想中,时光流逝,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我亲眼见证父亲的生命一天天随年月流去、随白发老去。不知何时开始他再不叫我帮他每天扯20根白头发,以此作为带我上街买零食的凭证;不知何时开始他不再语重心长的教我为人处世之道;不知何时开始他费神的一遍遍看完手机短信后又叫我读给他听;不知何时开始他腿脚变得无力,蹲下去后想要站起来艰难而吃力……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竟感谢父亲对我的严苛要求,是他造就了今天的我。曾经内心敏感脆弱的那个小姑娘希望父亲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毫不掩饰的表达对子女的疼爱,如若不然他就是不爱他的姑娘!
现在啊,回想起来,原来,父亲对我的爱在我回家后的每道菜肴里、在一次次苦口婆心的教导里、在过马路时总不经意地走到车多的那一边的情境里;在知道我即将结婚出嫁时总希望婚期可以迟一点再迟一点的心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