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国之十三

魏 延

晓 望

  “启奏陛下，丞相诸葛亮积劳成疾，已亡于渭南五丈原军帐！”

  “启奏陛下，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南郑侯魏延表奏绥军将军、丞相府长史杨仪反！”

  “启奏陛下，绥军将军、丞相府长史杨仪表奏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南郑侯魏延反！”

  “……”

  公元234年（蜀汉建兴十二年）秋天的成都空气显得极度紧张，呈送紧急文书的快马风驰电掣，急促的蹄声仿佛一柄柄铁锤，敲碎了都市的繁华与喧嚣，敲得市民的心“碰碰”直跳，一阵发慌。高大的城墙上，卫士明显增多，或握刀自立目视远方，或张弓以待一脸严肃，或忙着搬运滚木、石头、盾牌……人们心里明白：出大事了！

  蜀汉朝堂之上，后主刘禅端坐于珠光宝气、且不乏皇权威严的宝座上，刚接受完早朝的臣僚叩拜之礼，一肚子的好心情就被这接二连三的“启奏”弄得糟糕透顶。以之依赖的相父亡故，已令他手足无措，而手握重兵的将军造反，更是使几无执政治国经验的他如临五雷轰顶。他彻底懵了，眼前尽是大臣们惊慌失措的模样，耳畔全是争执与议论，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听不清楚……

  “卿等以为如何？”过了好一会，刘禅才回过神来，暗地里计较一番后，拿眼瞧立于群臣间的侍中董允、丞相府留守长史蒋琬。

  “臣等敢保绥军将军、丞相府长史杨仪必不反。”董允、蒋琬已领会刘禅所问是何，二人相互对视一下，便心有灵犀，意见统一。

  “那魏延呢？”刘禅追问董允、蒋琬。

  “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南郑侯魏延居功自傲，其心难测。”董允、蒋琬答。但为打消刘禅的担忧，亦出于他们对诸葛亮的信任，二人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不必挂怀，此事丞相生前应该已有斟酌。”

  刘禅松了一口气。朝会草草收场。

  魏延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他亦不可能相信，此次蜀汉对曹魏的用兵，是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更是他生命的终结。

  大军抵达渭南不久，他参加了诸葛亮召开的军事会议，返回自己营帐的当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的头上竟然长出角来。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遂找来占梦者赵直咨询。赵直大抵是熟知魏延脾性之人，何况世间愿听好言者为众，便欺骗魏延，言其头上长角暗示的是敌人不战自败。私下里赵直却告诉别人，角这个字，由刀子和用字组成；头上用刀，是大凶之兆。

  诸葛亮弥留之际，悄悄招来杨仪、费、姜维等人，商议他亡故后的退军之事，魏延没能参加。商议的结果是命令魏延断后，姜维在他的前面，设若魏延不服从命令，就不管他了，大军立即开拔。诸葛亮亡故后，遵照他生前的指示，杨仪、费、姜维等秘不发丧，准备撤退。为确凿掌握魏延是否服从诸葛亮的安排，杨仪派费前去魏延营帐打探。大抵是魏延自视军功与地位高于杨仪、费、姜维等，且又被排斥于诸葛亮等人的秘密会议之外，加之不愿接受大军无功而返的现实，一听到要撤军，便大为光火，说：丞相虽然亡故，但我还在。你们可以护送丞相灵柩回去安葬，我当率领军队去攻击敌人，怎么能因为一个人死了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我魏延是什么人，哪里能听从杨仪指挥，当个断后将军？后见大军撤退，魏延大怒，立即带领所属人马赶在大军之前回撤，并将栈道付之一炬。紧接着，魏延、杨仪二人连连向蜀汉朝廷发去紧急文书，彼此表奏对方造反。

  魏延，字文长，义阳（治所在今湖北省枣阳县）人，是刘备在荆州期间投入其麾下的。陈寿言魏延“勇略”，估计因这一缘由，他深得刘备看重。魏延开始登上三国历史舞台是在公元211年（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其时刘备受刘璋所请入川助其讨伐张鲁，魏延被刘备挑中。刘备挑中魏延是有考虑的，魏延与黄忠、庞统一道，新附刘备，不是刘备的班底派，亦不似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有名，带他们入川，可以尽可能消除刘璋及益州一班文武的戒备之心。益州之行，直至夺取益州，魏延历经多次战役，且战功赫赫，被刘备封为牙门将军（杂号将军），步入蜀汉将军之列。我们曾说过，刘备入主益州后，其麾下人才济济，魏延只是一个普通的杂号将军，尚不夺人眼球。为此，在刘备称王汉中之前，他的生活与人生是相对平凡的，能够令他欣慰的事是他能常伴刘备左右，亦能就相关军事问题建言献策。

  魏延的命运发生大逆转是在公元219年（东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这年刘备出动大军从曹操手里夺得汉中、上庸、房陵三郡，遂称汉中王。汉中的区位于蜀汉政权的发展极其重要，刘备还治成都之时，自然要物色放心的人来镇守，当时人们普遍认为非张飞莫属，张飞亦以为然，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刘备选择了魏延。这还不算，为提高魏延的身份与地位，刘备还提拔魏延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可谓是将汉中的军政大权交付予魏延。得到提拔重用的魏延豪气干云，当众向刘备表态：若是曹操亲自带领大军来犯，替刘备将其拒之门外；换作其他人领十万大军来犯，替刘备将其全部消灭。《三国志》之《姜维传》载，魏延的做法是凭借险要地势，将重兵布防于边境的各关口、要塞、营垒等处，不让敌人越境一步。

  刘备为何如此器重魏延，竟然连“恩若兄弟”的“万人敌”张飞都不用？

  我们来看魏延自身的条件。笔者以为有二：一为刘备信任。何言？这从刘备入主益州封魏延为牙门将军可见端倪，牙门将军虽为杂号将军，但位居此职者的核心条件是要让刘备绝对放心，其职能是常周旋于刘备左右，为刘备统领亲兵，当好军事参谋。我们熟知的赵云就担任过牙门将军。二为魏延过人的本领。多年在刘备身边流血流汗，魏延的武功韬略刘备很清楚，足以担此大任。至于魏延的勇、略到底如何，看他镇守汉中的作为，及公元230年（蜀汉建兴八年）于阳溪（今甘肃省武山县）大破魏军可见一斑。

  如果说刘备时代的魏延只算得上锋芒初露的话，那么诸葛亮（刘禅）时代的魏延可就称得上是大放异彩了。其时，蜀汉军界诸多将星或纷纷陨落，如关羽、张飞、马超等，或垂垂老矣，如黄忠、赵云等。于是，魏延便被推到蜀汉军界的风口浪尖，并成为众将间的中流砥柱。

  刘备亡后，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诸葛亮开始积极为北伐中原作准备。公元223年（蜀汉建兴元年），魏延被封为都亭侯。五年后，诸葛亮统军进驻汉中，魏延被任命为北伐大军的前部指挥官，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从诸葛亮任用魏延遥领凉州刺史一职可以看出，诸葛亮的用兵意图为避实就虚，攻取陇西，并以之为支点进窥关中。公元230年（蜀汉建兴八年），曹魏遣司马懿、张、曹真分统三路大军同时征伐蜀汉，恰逢秋雨绵绵，持续三十余天，道路被冲毁，无法行军，曹军不战自退。于是，诸葛亮当即派魏延、吴懿出兵羌中（羌族人聚集区），继续实施北伐计划。魏延不负诸葛亮所望，在阳溪与曹魏后将军费瑶、雍州刺史郭淮鏖战一场，并大破之。此役的胜利，最大限度地提振了蜀军的士气，坚定了蜀军北伐的信心，魏延居功至伟，被拔擢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晋封南郑侯。次年初，诸葛亮又统大军向驻守祁山的曹军发起攻击，恰逢曹军易帅，司马懿走马上任，《汉晋春秋》载，司马懿采取的战术为闭门坚守，拒不与战，同诸葛亮打起了持久的消耗战。因粮草殆尽，无奈之下诸葛亮被迫撤军，司马懿又令军追击，诸葛亮遣魏延、高翔、吴班迎击，大破曹军，斩敌首三千级，缴获军资无数。

  《三国志》之《魏延传》载，魏延每次随诸葛亮北伐，都要求自令一军分道出击，与诸葛亮会师于潼关，仿照韩信当年的做法，但诸葛亮不同意。为此，魏延以为诸葛亮胆怯，为自己的军事才能得不到彰显而懊恼。《魏略》载，魏延曾向诸葛亮献计，认为镇守长安的夏侯(夏侯之子)年少，又是曹操的女婿，不仅贪生怕死，而且没什么真本事。基于此，由他统领五千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子午谷杀向长安，并攻克之，而诸葛亮亲统大军由斜谷进兵，两军可在约定的时间内胜利会师于长安。这就是著名的“子午谷奇谋”。不过，诸葛亮认为此计为铤而走险之谋，且不易成功，没有采纳。

  关于魏延的“子午谷奇谋”，后世颇多争议，大致可分为两派，即肯定派与否定派。前者认为魏延此计深得兵家“暗度陈仓”之精髓，足可一举拿下潼关与长安，加速蜀汉北伐的进程；后者以为此计乃孤军深入，危机重重，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笔者认为诸葛亮不采纳魏延之计谋，理由至少有三：一为诸葛亮北伐之前，战略已经制定，即前面言及的避实就虚，攻取陇西，进窥关中，而临敌改变之，岂非儿戏？二为魏延之谋的核心为奇袭，务必要求兵士轻装简从，同时间赛跑，而子午谷位于茫茫秦岭之中，通行艰难。此前张已由此欲进攻蜀军，曹魏岂有不设防之理？而魏延计算抵达长安的时间“不过十日”，这是正常情况下的算法，如果老天突降大雨，又遭魏军阻击，魏延岂能按抵达。况且他们所带粮草至多能支撑十天，一旦耗尽，他们又怎能在山谷里就地取食？三为魏延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认为长安守将夏侯为无胆无识的庸碌之辈，只要听到他的大名便会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我们知道，长安乃曹魏的五大都城之一，怎会不派猛将重兵坚守？即便侥幸得手，必将陷入数倍于己的魏军的层层包围与猛烈攻击之中，设若诸葛亮不能按时前来救援，免不了全军覆没。

  魏延勇猛过人，多有战功于朝廷，对待普通士兵亦很好，最明显的缺点就是性格高傲，同僚们对他可谓是避而远之。《三国志》之《刘琰传》载，作为大汉皇室后裔的刘琰因与魏延有矛盾，估计是诋毁魏延，说了些非常过分的话，受到了诸葛亮的严厉责备，并向诸葛亮写信谢罪。不过，最让魏延气愤的不是刘琰，而是杨仪，此君依仗诸葛亮的器重，硬是不买魏延的账，与魏延势同水火。《三国志》之《费传》载，魏延与杨仪的关系最后恶化至每次见面都要发生争吵，有时魏延甚至还拔出佩剑对杨仪大加威胁，杨仪只有哭闹耍泼的份，为此丢尽了颜面，自然对魏延的恨深至骨髓。诸葛亮非常欣赏杨仪的才干，又离不开魏延的骁勇，手板手背都是肉，恨铁不成钢，尽量公正对待他们。魏延与杨仪，一文一武，均为蜀汉重臣，自古文武不和是要闹出大事情的，对此，远在江东的孙权看得很真切，亦很透彻。《襄阳记》载，一次孙权宴请来使的费，酒后吐真言，对费言魏延、杨仪虽有些本事，但亦不是思想纯正之辈，设若哪一天诸葛亮不在人世了，必为祸乱。当然，孙权此言不乏挑拨离间之意，更不乏讥讽蜀汉朝廷之味。

  魏延与杨仪是为泄私愤而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吗？笔者的答案是否定的，仔细推究，都是争权夺利惹的祸。就魏延来看，到诸葛亮执政后期，蜀汉重量级的武将几乎凋零殆尽，无论是资历、功勋、地位、武功、韬略等，他堪为蜀汉武将第一。动乱年代，带兵打仗似乎是最重要的，诸葛亮亡故后，他以为北伐大业不由他这个“第一”去完成，还能有谁。不过，阻止他前进步伐的最大绊脚石杨仪就在眼前，且亦志向远大，并临时掌管兵权，又对他拿起鸡毛当令箭，指手画脚，不趁此时除去杨仪，接掌兵权，更待何时？从杨仪来看，他在荆州时就改弦易帜投身刘备集团，多年来一直深受刘备和诸葛亮赏识，劳绩颇著，就是蒋琬、费、刘巴等人都难以相较，诸葛亮亡故后，不由自己接替他还能有谁。同样，他面临的最大障碍就是与他水火不相容的魏延，由此，他亦要杀掉魏延。不过，令杨仪逆料不得的是一向器重他的诸葛亮早有计较，认为杨仪性格急躁而心胸狭隘，不如蒋琬更适合接自己的班。

  魏延真的造反了吗？可以肯定地回答：没有！存此疑问者多是受《三国演义》的影响，认为魏延如诸葛亮所言，长了反骨，必有异心。《三国志》之《魏延传》明确记载，魏延烧毁栈道是为阻止蜀军回撤，放弃北伐。至于他与杨仪相互表奏朝廷指控对方造反，那只是争权夺利的手段。《魏延传》明确记述，魏延没有投降曹魏而向南撤，只是想除掉杨仪等人，同时他还期望自己能够得到蜀汉朝廷的重用，接替诸葛亮。《魏略》载，诸葛亮弥留之际令魏延“摄行己事”，杨仪见之，担心受到魏延的打击报复，遂宣扬魏延造反，并率军攻击魏延，因魏延本无反叛之心，故不战而走，为追兵所杀。此事经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考证，不是事实。

  那么，假如魏延听从诸葛亮遗命撤军就能逃脱一死吗？笔者以为未必。何言？从大形势来看，诸葛亮亡后，蜀汉政权进入蒋琬、费时代，推行的是闭关自守、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亦即是说蜀汉将止息干戈，大力发展农业生产，振兴经济。时代的要求变了，作为武将的魏延将离开刀光剑影的战场，回到现实的生存生态与政治生态中来。而其时之政治生态暗潮汹涌，于平素性格狂傲、结怨颇多的魏延来说可谓是危机四伏，以他的个性，是难以化解这些危机的。从小形势看，魏延看似强大，其实无比的孤立与脆弱，诸葛亮生前提防他，董允、蒋琬等猜疑他，杨仪痛恨他，甚至是朝廷诸多文武远离他，就连他统领的本部人马亦是貌合神离……如此现实，魏延一旦失势，其处境定当凶险万分。

  魏延在前面边行边烧毁栈道，杨仪统领大军跟在后面边修复栈道边撤。好不容易来到汉中边境的南谷口，魏延率军拒守于此，阻断了大军的归途，杨仪立即派大将何平（即王平）前去打通道路。何平不愧为蜀汉有勇有谋的将军，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即将爆发的自相残杀，他打马奔至阵前，义正辞严地指责魏延：丞相刚亡，尸骨未寒，你们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魏延手下的兵士知道魏延理亏，加之家门在望，谁还愿意流血流汗，何况对方都是自己人，弄不好还背负个谋反的罪名，于是便一哄而散。魏延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只好带着儿子和几名亲信逃奔汉中。见魏延逃跑，杨仪来劲了，立即命将军马岱追击，将魏延斩杀。马岱回来后，带回了魏延血淋淋的人头，旧恨难泯的杨仪将魏延的人头在地上反复践踏，嘴里还骂骂咧咧：奴才，看你还能作恶为祸不？随后灭魏延三族。可以说杨仪作践报复魏延，已将人性的丑恶暴露得淋漓尽致，不过，最终他也没有好结果。

  杨仪返回成都后，自以为功勋卓著，必将接替诸葛亮执政益州。可事与愿违，接替诸葛亮者为杨仪以为不如自己的蒋琬，他仅受封为中军师，且没有兵权，被真真实实地悬挂起来。这下杨仪可真是受不了了，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最要命的是他竟敢当着费的面说出一番令费震惊不已的话来，他说：丞相亡故之时，我若举军降魏，哪里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想起来真是令人后悔。此言大逆不道，费不敢替他隐瞒，悄悄上报了。于是杨仪被削职为民，流放出京。但杨仪仍不安分，又上书诽谤朝廷，最后锒铛入狱，并在狱中自杀。

  下一篇我们说姜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