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国之十二

法 正

晓 望

  诸葛亮杀人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蜀汉朝廷和成都街头仿佛遭遇了九级大地震：官吏间，清廉守法者叫好连连，拍手称快，污浊违法者寝食难安，人人自危。而街坊间的广大黎庶，似乎嗅到朝廷整顿吏治与打击豪强的强烈气息，一时间人心大快、奔走相告、揣测议论……

  诸葛亮杀的人是谁？他为何要杀这人？这还得从刘备入主益州之时说起。

  公元214年（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刘备从同宗刘璋手里夺得益州后，大肆封赏有功人员，不惜掏空国库，官位大派送。《三国志》之《先主传》和《张飞传》载，受封赏人员中诸葛亮、法正、关羽、张飞为重，次之者为马超、许靖、糜竺、李严、彭、刘巴等，再往后就是无记载者了。其中之彭，虽外形高大魁梧，但性格高傲，目空一切，多受人排斥。彭在刘璋手下工作时得不到赏识与重用，仅任书佐（低级官吏，主要负责公文抄写等）一职，因性格缺陷，受同僚排挤与诋毁，被刘璋削职为囚进行劳动改造。刘备进军益州，彭见自己咸鱼翻身的机会来了，于是急忙赶去见庞统，得到庞统与颇受刘备倚重的老朋友法正的共同举荐，投入刘备麾下。刘备迫降刘璋，领益州牧后，拔擢彭为其助手（治中从事），使彭由一只可怜巴巴的“丑小鸭”刹那间变成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金凤凰”。可实现华丽大转身的彭却是本性难移，甚至变本加厉，依仗刘备的宠信，飞扬跋扈，狂妄自大，任意妄为。恰逢诸葛亮欲决心收拾刘璋留下的吏治腐败，官员无作为，豪强劣绅倚强凌弱，黎庶怨声载道之烂摊子，彭正好撞到了诸葛亮的刀口上。《三国志》之《伊籍传》载，诸葛亮牵头，法正、刘巴、李严、伊籍参与，制定并颁布了蜀汉政权的第一部法令《蜀科》。从诸葛亮《答法正书》可以看出，《蜀科》推行的是严刑峻法，条令非常严厉。尽管如此，但于浸透了刘璋统治时代“暗弱”现实已久的益州人来说，《蜀科》是纸老虎还是真家伙？大家心里没底，拭目以待。

  见彭撞到刀口上，诸葛亮的态度很坚决：杀！诸葛亮心里很清楚，要在益州将自己的法治思想变成现实，推行《蜀科》是关键，而要推行《蜀科》，就得杀人，尤其是彭这样的大人物。

  彭平常的所作所为诸葛亮了然于胸，但他一直隐忍不发，大抵因彭为庞统和法正所荐。庞统虽已亡，但法正还在，尤得刘备信任与倚重，其在刘备心中的分量，丝毫不亚于诸葛亮。何况彭亦深得刘备赏识。这次彭成为诸葛亮凸显《蜀科》威严杀给“猴子”看的“鸡”，是因他诋毁刘备，意图谋反。具体经过是诸葛亮悄悄把彭平常的作为报告给刘备，刘备查验属实后作出决定：把彭赶出京城（成都），降职使用。彭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就去找马超倾诉，言语间多是对刘备的大不敬，甚至还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有了铁证，诸葛亮再无顾忌，于是，他果断地出手处决了彭。之前，为求活命，彭在大狱里给诸葛亮写信，对自己大逆不道的言论进行辩护。但诸葛亮不为所动，他是铁定了心要杀掉彭的。因为此时的诸葛亮不仅要杀鸡给猴看，更要敲山震虎。而这虎不是寻常之虎，乃与庞统一道向刘备举荐彭的法正。

  那么，法正是怎样的一个人？刘备为何信任与倚重他？他与诸葛亮如何同朝为官？诸葛亮为何要敲打他？法正亡后，刘备的态度揭示出什么真相……

  法正，字孝直，扶风郡县（今陕西省眉县）人，他的祖父法真为东汉著名大儒，《后汉书》里有其列传，可见他的才学与名望非凡。公元196年（东汉献帝建安元年），天下闹饥荒，刚二十岁出头的法正在家乡呆不下去了，便与同郡人孟达（见《三国志》之《刘封传》）一同逃荒至益州。他们之所以选择投靠刘璋，大抵因益州远离北方战乱，民力殷实，解决肚皮问题容易。加之益州偏安一隅，以他们的才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应该不是难事。但事与愿违，抵达成都后，温饱问题倒是解决了，可年轻人毕竟是有理想抱负的，尽管他费尽心机，苦苦钻营，最终只弄到一顶县令的乌纱帽，不久又被刘璋一纸文书调回成都，担任小小的军议校尉（军事参谋一类，只负责提意见和建议）。更为雪上加霜的事又临头了，估计是法正的老乡关系处理较差，他客居益州的老乡多批评他人品有问题。我们说过，东汉的舆论很厉害，这下法正碰到大麻烦了，位居益州之主的刘璋怎敢用他？于是法正就被刘璋长时间悬挂在军议校尉的职位上，郁郁不得志。其实法正是很有才学识见的，这从他劝说刘璋投降刘备的言辞、刘备用他为谋主、参与《蜀科》的制定、助刘备夺取汉中等足为明证。有才学的人是要被有才学的人看重的，这个看重法正的人是益州的别驾张松（益州政府班子成员之一），二人你来我往，交流探讨，成了好朋友。张松在刘璋面前应该亦是帮法正说不上话，改变不了法正的处境，为此，他只能替怀才不遇的法正暗自叹息。公元208年（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刘璋得知曹操挥军南下，恐危及益州，便派张松出使荆州厚意结交曹操。此时的曹操志得意满，气吞山河，当不把刘璋放在眼里，更不会把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张松当回事。张松不仅遭受曹操冷遇，还丁点好处没捞到，简直把趾高气扬的曹操恨到骨髓里去了，加之刘备又厚待于他，对比鲜明而强烈，回到成都后他就在刘璋面前大肆称赞刘备贬斥曹操，并劝刘璋绝交曹操结好刘备。笔者推测，法正、张松的卖主求荣计划当是在这期间开始酝酿，大抵是法正对刘备不了解，想亲自去领略一番，正好张松亦有此意。其时刘备与孙权已联手将曹操击败于赤壁，占据了荆州四郡，势头正旺，仿佛一把可以遮风避雨的伞。刘璋动心了，问张松：派谁去结好刘备合适呢？于是张松不失时机地推荐了法正，法正亦不失时机地作秀，假意推辞一番就出行了。法正的到来，使对益州垂涎已久的刘备神经高度兴奋，对法正的厚待当然不亚于张松。经不住刘备糖衣炮弹的轮番轰击，法正感激涕零，被彻底征服。《吴历》载，法正跟张松一个样，对刘备有问必答，且据实以告，并绘制益州地图相送，于是刘备尽知益州虚实。返回成都后，法正、张松二人决定改弦易帜，背叛刘璋，投靠刘备。

  法正、张松的卖主计划取得实质性进展是在三年后。其时曹操派钟繇率军欲征讨割据汉中的张鲁，刘璋震恐，担心曹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他的益州。何况汉中乃益州屏障，汉中有失，益州将门户大开。见状，张松立即建议刘璋借用刘备的力量来剿灭张鲁，将汉中牢牢抓在手里。刘璋哪里识得这引虎驱狼之计，遂遣法正快速出行。蜀中多俊杰，他们的阴谋还是被两个人识破了，一为黄权，一为王累，他们同张松一道，均为益州政府的班子成员。黄权晓之厉害劝阻刘璋迎入刘备，王累以死相谏不让法正前往荆州，无奈刘璋已听不进逆耳忠言，一意孤行。见此，法正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刘璋尚还被他与张松蒙在鼓里，不知是计，迎刘备入益州的态度非常坚决。忧的是益州仍有不少黄权、王累似的官员反对迎入刘备，恐事情出现反复，计划失败。为此，见到刘备，法正便迫不及待地促使刘备抓紧入川。他告诉刘备，益州国富民强，地势险要，是刘备成就大业的可靠依仗。而今刘璋懦弱无能，刘备又有张松作为内应，务必趁势而为，抓紧行动。《三国志》之《刘璋传》载，在法正的引领下，刘备率军进入益州，一路畅通无阻，“入境如归”。

  《庞统篇》我们说过，刘备、刘璋反目后，刘备有了遮羞布，遂与刘璋兵戎相见，一路过关斩将，杀将向成都而去。面对来势凶猛的刘备大军，刘璋无计可施，他手下的益州从事郑度（益州政府班子成员之一）却是将咄咄逼人的刘备军团之死穴瞧得异常清楚，遂向刘璋建议：对刘备军团实施坚壁清野，坚守避战。具体做法即是针对刘备军团孤军深入，无援军与后勤保障的劣势，迁民避战，烧毁粮食、房舍、庄稼等，令其无所凭借。同时，紧闭城门，修城垒墙，不与刘备军团交战，使其陷入战无可战，退不能退的被动境地。此计的确毒辣。刘备听说后非常忧虑，立即问法正：怎么办？法正可谓是将刘璋的心理摸得很透彻，安慰刘备说：不用担心，此计虽妙，但刘璋一定不会采用。果然，事情的发展证实了法正判断正确。刘璋的理由是：我只听说抵御敌人的入侵来保护民众，没有听说迁移民众来躲避敌人的入侵。道理很是正确，但亦很迂腐。

  刘备大军围攻雒城，成都危在旦夕。此时的法正，已然明了刘备欲兵不血刃和平解决成都问题的心思，况且这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眼看即将铸成，他岂有不动心之理？遂向刘备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劝降刘璋。法正的方式很简单，但亦很明智，即给刘璋写信。他是不敢亦无颜面见故主刘璋的。法正的劝降信写得很精彩，情理搭配，虚实结合，利弊权衡，现实考量，数字计算，心态拿捏等等，应有尽有，洋洋洒洒，且不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用心，值得一观。不知刘璋看了法正的劝降信感想如何，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对法正愤恨至极，证据就是其子刘循拼死固守雒城，痛击攻城的刘备军团，不让法正心想事成。

  公元214年（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攻破雒县的刘备军团迅速进围益州首都成都。重兵压境，成都城内人心惶惶，翻墙逃跑与出降者官民混杂，不计其数。这是刘备意料中的事。但令刘备意料不到的是作为蜀郡太守的许靖（益州京都地区最高行政长官）亦欲逾城投降。许靖的举动虽没成功，但对刘璋的打击确实太大了。刘备入主益州之初，是不想起用许靖的，因为他已为一州之主，希望手下效命者全都忠贞不二，又怎会使许靖成为众人的效仿对象呢？可法正另有看法，他站了出来，极力说服刘备使用许靖。法正对刘备说：许靖虽徒有虚名，但他的影响力却是很大，早就被人们视为人才了。你的事业才刚起步，需要大量的人才帮助，如果不能包容与重用许靖，人们就会因此认为你不尊重人才，谁还会来帮助你呢？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刘备立即反应过来，并礼待许靖。这只是小插曲。

  话说刘备夺得益州，便着手与手下将士分享辉煌战果。自然，法正所得颇丰——被任命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不仅治理京都一带，还是刘备为数寥寥的核心的谋臣之一。做了大官的法正，位高权重，颇受刘备信任与倚重，于是，紧夹的尾巴翘了出来，真实的心性暴露无遗。那些曾对他施予滴水之恩的人，无不得予丰厚的回报；那些曾有隙于他之人，全都遭受打击报复。这还不算，他在京城恣意妄为，作威作福，谁敢非议他，他就杀谁……一时间京师一片哗然，大小官吏与寻常百姓唯恐惹祸上身，避之不及。有胆大者密报诸葛亮，希望他将法正的不法行为报告刘备，还成都一片太平。诸葛亮回答说：刘备在荆州时内忧外患（指孙夫人的牵制与曹操、孙权的威胁），进退两难，是法正帮助他改变了这一被动局面，法正有大功于刘备，我们怎么能妨碍他做他想做的事呢！诸葛亮如此言，他是有考量和打算的。何言？刘备入主益州，法正立下大功，深得刘备喜欢、信任与倚重。之后，刘备兵败亭，诸葛亮曾如是感慨：要是法正还在，一定能够劝阻刘备用兵东吴，即便刘备用兵东吴，也不会有此惨败。足见刘备对法正的信任与欣赏之深重。诸葛亮顾虑的是，自己冒冒失失举报法正，免不了有争风吃醋、排除异己的嫌疑，刘备能相信吗？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诸葛亮与法正同为刘备僚属，一旧一新，仿佛代表的是两个派别，两个集团，历来拉帮结派颇遭主子猜忌，很危险，无疑是玩火自焚。但诸葛亮为务实而睿智的政治家，他一定要有所行动。

  诸葛亮欲在益州严行法治，首当其冲的是有法可依、可行。诸葛亮决定制定出台一部法令，即《蜀科》。既然法正为老虎屁股触摸不得，那敲打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为此，在《蜀科》的制定过程里，法正全程参与了。诸葛亮之意为：你法正参与制定了《蜀科》，对各条款心知肚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况且作为朝廷重臣、《蜀科》的制定者，你法正也该懂得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给其他官员和民众做个表率。从事情的发展来看，法正要么没领会诸葛亮的良苦用心，要么全不把诸葛亮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这还不算完结，他甚至对诸葛亮的法治思想提出质疑，认为《蜀科》过于严厉，不符合益州实际。这下，诸葛亮可就被动了，因为益州大小官员和广大民众都在看着他，颇有法正都不敢动，别想推行依法治州的意味。经过深思熟虑，诸葛亮决定再次敲打法正，务必敲深打痛，令其收敛。《三国志》之《法正传》载，诸葛亮与法正，二人虽境界与价值取向不同，但都能从国家大局出发和平相处。有了计较后，诸葛亮一边致书法正，即《答法正书》（见《诸葛亮集》），公开对法正的质疑进行了反驳，一边与法正依旧公事公办，互不侵犯。诸葛亮是在等待再次敲打法正的机会出现。不久，彭就主动送上门来。彭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法正举荐于刘备的，是法正的铁杆跟班。这下，彭可就在劫难逃了。

  彭被杀，益州震动，法正当是接受了一场生动而残酷的警示教育，灵魂得以一次透彻的洗礼。他不得不收敛自己放纵的行为。

  公元215年（东汉献帝建安二十年），夺得汉中的曹操班师返回邺城，留下夏侯渊、张镇守汉中。两年后，见出兵汉中的准备工作已就绪，法正遂建议刘备出兵夺取汉中。他说;两年前曹操夺得汉中后，没有趁势图谋益州，留下夏侯渊、张镇守汉中，就急匆匆返回北方，这不是曹操的智慧和实力不足，而是他的后院起火了。夏侯渊与张的才智是守不住汉中的，只要我们前去征讨，一定能够夺得汉中。夺下汉中，我们在那里一面大力发展农业生产，一面伺机用兵，最佳的效果是可以实现兴复汉室的目的，次之可以夺取雍州和凉州，最不济也能扼守险要关隘。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刘备用兵汉中，依法正之计，成功击溃曹军，并斩杀了夏侯渊。赶来救援的曹操听说法正的计谋后，说：我早就知道刘备没有这样的本事，一定是有人教他的。颇有恨法正之才不为己用，反供敌人驱使之意。之后，刘备与曹操开始对决，其过程与结果笔者在其它篇章已有叙述，不再重复。值得一提的是，在刘备军团与曹操军团的一次争战中，刘备杀红了眼，不顾个人安危，亲冒飞箭和滚石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十分危险，没有谁敢劝说他。见状，法正急忙打马奔向刘备，并将自己的身躯挡在刘备前面，危险至极，刘备赶紧提醒法正躲避飞箭。法正回答说：你都不怕危险，何况我呢？刘备只得放弃自己的冒险行动，对法正说：那我们两人都退下。

  公元219年（东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五十九岁的刘备称汉中王，封法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可天不假年，位极人臣的法正于次年便亡故了，年仅四十五岁。法正亡后，刘备流泪多日，并谥法正为翼候。

  笔者通览《三国志》，发现法正在刘备统治益州时期创造了两个“之最”：一为所有亡故臣僚中令刘备流泪最多者。二为所有亡故臣僚中唯一一个得到谥号者。刘备如此厚待与珍惜法正，是真心？还是假意？笔者以为二者皆有。从法正本人来分析，刘备能得到益州（包括汉中）这么一大块地盘，他居功至伟，且博学多才，智谋超绝，又知圆润，善变通，特别是他临危不惧，敢于挺身护主所彰显之耿耿忠心，更是令刘备难忘。这样的下属，如果主子不惜爱，那才是咄咄怪事。如今，故人已逝，且为英年早逝，回想前尘往事，诸多感伤顿时涌至心间，刘备哪里禁止得了泪水与情感的流泻呢？从刘备自身来看，政治毕竟是一门高明的平衡术，他的臣僚间自然形成的班底派，荆襄派和益州派三大利益集团，前两者追随自己多年，与己互为渗透，不容易出事。而后者新附，其心难测，安置不妥，是要出大问题的。为此，刘备厚待法正，其用意无非是向益州派官员伸出友好的橄榄枝。

  下一篇我们说魏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