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就是我们的幼儿园
卢海娟
对于此时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来说，幼儿园实在是一个奢侈的名词。
七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工作还没有全面铺开，人们还固守着多子多福的观念，那时候，一对夫妻少则五六个孩子，多则十几个。孩子太小，母亲就把孩子背起来。伏在妈妈后背的孩子起初还很高兴，可是，背得久了，孩子不舒服，就会哭闹。有时也会睡在母亲背上，孩子的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头随着母亲的劳动一忽垂到左边，一忽垂到右边。母亲的后背就是孩子们最早的，也是永远的托儿所。
但是，那是以玉米为主食的年代，贴玉米饼子以及攥汤条时，大铁锅热气蒸腾，背着孩子又危险又不方便。不过孩子会爬了，他们根本分不出什么山高水低，放到炕上，用不了多久就会爬到地上去，摔得哇哇叫。只好另想高招：用一根长长的带子，一头拴住孩子的脚脖，另一头拴在柜腿上或是窗台上，这个小傻瓜借着带子的智商总算逃掉了摔破头的厄运。
会走路的孩子就已经是小大人了，因为，这个时候，大多数的小家伙都已经有了弟妹。望着襁褓中的婴儿隔在自己和母亲之间，不长大都不行。
用不了多久，长子或长女就成了这个家庭的幼儿园园长了。四五岁的孩子，抱起弟妹来就像小猫抱着一只大老鼠，有他的看管，小一点的孩子一般就不会摔到地下去，大小便之后他也会通知大人来及时处理。他甚至还能蹲在灶坑前生火为正在“做月子”的母亲熬小米稀饭。只是，看着小米稀饭里仅有的一两个鸡蛋，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梦想，此时奶奶明白孩子的小心思，会说，别跟你妈抢鸡蛋吃呀，你妈吃了才会有奶，小妹妹吃了奶好快快长大，跟你玩。
小孩子早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吧嗒吧嗒嘴，喝一碗玉米粥，拍拍滚圆的小肚皮，也很满意。
小猫小狗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毛茸玩具。那时候，小猫小狗不是家庭的宠物，它们各司其责：小猫负责捉老鼠，所谓“养猫”，不过是让它住在柜子下面的空隙里，有个栖居之所罢了。猫要自己养活自己，同时保护好主人的粮食，因此它总是尽职尽责地捉老鼠。狗的作用是看家望门，再就是舔净孩子们的粪便。
出生三四个月的小猫最为活泼可爱，它们兴高采烈地练习捕鼠的本领，几只小猫的游戏常常可以打发掉一个小孩子大半天的时间。
除了玉米粥锅巴，大饼子之外，没有任何零食。孩子们最盼望春天的到来。
首先是柳芽，那种被称为磨盘柳的，个子矮矮的，绿得有些暗淡，但它的柳芽却是酸酸的。孩子们一边采，一边塞进嘴里，享受春天的第一道美味。
然后是柳毛狗，我不知道那是哪一种柳树，它灰蓝好看的柳毛狗竟然有一丝甜味。孩子们把它含在嘴里，这是我们童年的糖果之一。
柳树还赠给我们最好的玩具：把柳枝拿到家里用小石头轻轻敲打，再用均匀的力量扭转，拽出完整的树皮筒来，两端剪齐，其中一端轻轻刮掉大约两毫米的外皮，用手捏扁，就做成了柳笛。长长的柳笛声音粗憨，短短的柳笛声音娇脆。女孩子们喜欢短小的柳笛，一两公分长，撮起嘴唇就可以吹出高亢嘹亮的笛音。柳笛声此起彼伏，乡村的幼儿园里奏响了单纯而又嘹亮的音乐。
玩泥土是春天里的第一堂游戏课。乡村就卧在山坳里，随便找个小土丘，就会有又干又细的土。两个孩子坐在地上，把身边的细土聚成一个小土堆，中间插上一根小棍，然后你一把我一把地把细土搂开，谁碰倒了小棍，谁就输了，孩子们乐此不疲。
各种好吃的野草都在孕育、发芽，植物课是我们的主打课。聪明的孩子记得住哪里是酸浆的根据地：面对山脚下一片光溜溜的土挖下去，不久就挖到了粉嫩的芽，那东西又酸又脆，非常神奇。之后是小根菜、山韭菜、山蘼子、山玉米……好吃的野草长大了，夏天来了。
馋嘴的孩子们不再满足于那些酸酸甜甜的野草了，捉蛤蟆、捞鱼……这些长着一丁点肉的小东西被孩子们放到灶坑里胡乱烤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去，孩子们对动物的认识很是现实。
生活贫困，夏天，有一大半的男孩是光着身子的，他们整天在村边的小河沟里嘻戏，有时候也会像小猪一样浑身涂满了稀泥，几个人围着一堆稀泥玩得兴高采烈。光屁股洗澡的也有女孩子，好在大家根本不在乎性别问题，洗过澡之后，扛起自己的工具 ——一根枝叉错综的桦树稍子，开始追打蜻蜓和蝴蝶。
被活捉的蜻蜓是要放鸡毛信的：把蜻蜓的尾巴掐去一截，插入一根鸡毛，让它带着鸡毛飞到天上去；被打死的蜻蜓穿在一根狗尾草上。为什么要追打蜻蜓和蝴蝶呢？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小小的成就感吧？
秋天里可以认识植物们各种各样的果实：山梨、李子、山里红、榛子、葵花籽。等到了深秋，萝卜白菜也可以做为哄孩子的零食。
终于，漫长的冬天来临了，孩子们终于有了接受思想教育的机会。可惜，识字的父母太少，他们只会猜一些古老的谜语，什么“红口袋，绿口袋，有人怕，有人爱”；什么“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到地底下”，翻来复去也就那么几个。没有童谣，没有图画书，没有文字和算术，孩子们认得出家里的鸡鸭鹅狗，倘若让他们认字数数，则难上加难。
大人们也会讲故事，什么棺材里发出声音啦，鬼出来吃人啦……幼小心灵里的单纯和无畏被故事所吞噬，孩子们最早懂得的，就是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