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风雪夜
查仕霖
故乡是没有腊八节这一说的。在那个遥远的塞上村庄里,因为与那陌生女孩的一面之缘,使我对于那个风雪凄迷的腊八节、那碗因为激动压根没尝出味道的腊八粥,至今记忆犹新。
为了生活,我一个怕冷的南方人,在那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天,拿上慈母千针万线手工缝制的土土的棉袄,离乡背井,奔赴冰天雪地的北国,谋求那点可怜的工薪。
家乡尚有一点暖意,越往北去,愈加寒冷。过了黄河,大雪飘飘洒洒,世界一派银白。到了天寒地冻的塞上,南方人对北国的雪的那一点点特有的新奇感过去以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酷寒使得我缩颈藏头,十分狼狈。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行色匆匆。气候迅速转入夏季。酷热袭来,我这个自以为不怕热的南方人,也见日心怵。
北方的炎夏,烈日可以把钢铁的工具晒得烫如刚刚出炉,拿在手里,得一直倒换,否则你不敢把握。还有,塞上的风沙也很顽劣。干燥的气候下,大风一起,沙尘漫天。我们常常像那被黄风老怪妖术作弄的唐僧师徒,慌不迭地躲进房东的窑洞,关门闭户,拉上窗帘。即便如此,还会弄得满身粉尘,灰头土脸。一磨牙,嘴里吱嘎吱嘎的,感觉像磨砂。
夏天的雨,有时也很暴虐,并且阴险,往往搞你个猝不及防。那次,在一个名叫葫芦堂的山谷里驻扎。封孔后,“吹灯拔蜡”——钻杆卸掉,塔衣打包,一切收拾停当,整个分队原地休整待命。趁这闲暇,弟兄们有的进城潇洒,有的聚在宿舍里打麻将,有的喝大酒……我溜 到大班屋里,跟机长书记电焊工闲拉呱。后晌,黑云翻墨,山雨忽来。我们几个,站檐下观察雨意云情,这个说:“诶,这是小雨。”
那个说:“这应该算是中雨了。”
······
“呵,这是大雨!”
“这绝对可说是典型的大暴雨啦······”
没等上面这位感叹完毕,那谁惊呼起来:“噫?!不对,快进屋,那边山洪冲过来了!!!"
这时,山洪以万马归巢之势,从周边的山沟沟里齐刷刷冲进葫芦堂,不一时,越积越深,汇成一片汪洋。然后打着旋儿,冲着我们这边,朝进出口挤涌而来,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大班屋原本是“葫芦堂”煤矿的矿区门卫室,首当其冲。两间比较坚固的砖石混凝土平顶房屋,坐南向北,面向几十亩见方的大山谷”葫芦堂“。煤矿的坑口在谷西北的山脚,谷地西侧云集着矿区宿舍楼和办公楼。葫芦堂的东半爿是旷地,我们那塔衣已然脱掉的钻井铁塔依然矗立在那片旷地中央,等待安装队的拆除。
暴雨继续下着,周边山上下来的洪流越来越猛,谷中积水已深达半米,水位还在迅速攀升。出口狭窄,量大流急,我们关门抵户,极力阻挡洪水冲进屋子。我在坚固的大班屋里,心系隔壁我们居住的工棚。我担心着床铺是否会被水淹着?如果铺盖湿了,夜晚怎么睡觉?
这时,有人拍门叫门。原来是隔壁棚子里的工友们冒雨趟着水过来寻求避护。道是那边棚子有点岌岌可危。
这边方进得大班屋来,那边一声巨响,工棚倒塌了!
大家进屋后,几个敦实健壮的弟兄, 站在齐腰深的室内积水里,死死抵着大班屋的门。大多数人则站在炕上,满脸惊恐地盯着玻璃窗外汹涌澎湃的滚滚洪流。我看着巨浪固执而狂暴地不断冲撞着脆弱的玻璃窗,胆怯地缩到大伙后面。分队支部书记则指挥大伙尽量靠窗前站。事后我不解地问他,这么做的出发点是什么?他说,靠近窗户,一旦洪水破窗而入,房屋坍塌,逃生的机率就会大些。呵呵,我想到当时远离窗户的我与这个理念背道而驰!
正当洪流高峰,大班屋最忌惮洪水涌入的时候,一个牧羊姑娘顺水漂来,被滚滚洪流挤压在我们的窗户上,如果不及时拉她进屋,势必会为水卷走。冲下泄洪孔,人就没命了。情势十分危急。屋里霎时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怎么办?!开窗救人,洪水涌入,大班屋可能坍塌,那会危及一屋子人的生命安全;如果置之不理,牧羊女必将不能坚持太久!机长书记哑然失色,一时无法措置。说时迟,那时快,焊工老杨果断打开窗户,一把将姑娘迅疾拉了进来。旁边的人立即压回窗户,硬生生把它重新关上。
但还是灌了不少水进屋子里来······屋内一阵异动,地板塌陷了一块!惊惶万状的人们见室内积水仓然泄尽,大惑不解。
原来,屋子的地板下面隐伏的是联接矿上职工宿舍楼、专为排放生活污水的地下水道,这么一塌陷,室内积水倾泄而出……
那场大水,连我们那放倒地上的笨重的大钻铤都被挟裹着移动了好几十米,而那打好了捆的塔衣,则被冲出葫芦堂,冲到爪哇国去了。当地村民放在山上的羊被冲下来淹死两只,一个牧羊人被山洪卷进泄洪孔,不幸罹难。我们的床铺,被掩埋在残砖断 下,里面住宿的每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所幸,整个分队无人伤亡。当天晚上,雨住水消之后,工区来车,夤夜将我们这些惊魂未定的人们接到朔县城里非星级宾馆住了一宿。
……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冬季。上冻以后,在酷寒的塞上,泼水成冰很是正常。比如,将一瓢水泼洒到钻塔那两层帆布中间夹着毛毡的厚厚塔衣上,大多会当即凝结成冰附着其上,很少有洒落地下的。又例如,有一天晚上,我洗了衣服挂在屋檐下,清早一看,有点绉折,准备抻抻它,手一摸去,感觉不对劲——那湿衣服已经冻成硬梆梆的一块,要是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轻松地像掰薄脆饼一样将它掰开。土豆可以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头晚上放置的白菜,第二天早晨一看,嘿,快成了活脱脱的一蔸翡翠白菜了。因为气候酷寒,泥浆池里的泥浆不能循环流动,因此,一当上冻,就只能停钻,由几个人留守驻地,其余的放假回家,开了年,解冻以后才能继续。
我这个临时工,虽然风里雨里烈日下地辛苦干了几大个月,却没能攒下回家的路费。于是,不得不动用堂姐夫的关系人情,争取到留守工区的名额。大家欢欢欢喜喜过大年时,我就那么可怜巴巴地滞留异乡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那个腊八节之夜,跟那个塞上女孩短暂结缘的故事。
我所留守的工区正处于传说中穆桂英拴过战马的那个古村落中央,村庄位于朔县郊外,名木寨。
木寨中央,垒土成墙,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落,那就是中央煤碳地质部水文地质一队的朔县工区大本营。那里是工区的指挥中枢,也是各种应用物资的集散地。朔县工区有三个分队,每个分队,一台钻机,辐射附近几个县市,游走于黄土高原的山山岭岭,无论村庄或矿上,哪里有井打就开拨到哪里去。作为指挥部的工区,俨然一个小世界,各级领导,各类职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门与在外野战的各分队进行联络的话务员。工区与分队与大队队部用的报话机就是过去邮电局使用的那种老式的报话机。至于分队上的,很可能就是英雄王成背的那种。工区话务员是个大龄女青年,常穿一身洁白雅致的服装,美丽而娴静。她曾跟我借阅老版本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本以为我们可以很投合。但是,她亲手教我打麻将,我却没有一点悟性,怎么也学不会。我们坐在一起,两人都很闷,不大有话可说。听说她嫁得很好,丈夫是个当官的。
放了假,工区上下,包括厨师话务员锅炉工等等一切职事人员都走光以后,平时人影晃动、车来车往、拉进运出、热闹繁忙的工区大院,陡然寂静起来。那一个冬季,就我们警卫班共五人看家护院。每人一班,昼夜更替。寂寞得很。
工区在木寨安营扎寨若干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届的领导、每一位职员,都与木寨村民结下了深情厚谊,睦邻友好。附近村民的推土机、大卡车,家院容不下,常开来工区大院里寄宿。院外一家哥俩营运着一辆大卡车拉煤,晚上就停在我们工区大院里。一来二去,我们混熟了。哥俩文化不多,见我很淳朴很文艺,把对孔夫子的敬意加之于我,心怀仰慕。这哥俩有一亲亲的妹妹,当年在读大一。哥俩老是在妹妹跟前夸赞我的为人,那女大学生对我产生了倾慕之意,想来认识一下,看看哥哥们错敬我 。于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农历腊月初八傍晚,哥弟俩将妹妹带到我值班的警卫室来跟我会面。哥俩带着的是敬慕之心与爱妹之情,妹妹带的则是盛满他们一家情谊的腊八粥······生性使然,面对女孩子,羞涩的我表现得拘束木讷、很小家子气。面对大学生,我更是自卑而局促。所以,那夜的相见,我也许辜负了他们兄妹三人的意愿。也让读者诸君失望了,后来的故事,没有浪漫的剧情。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自从在那个飞雪飘飘的腊月初八夜 ,在那遥远的塞上,在那古朴的木寨,与他们三兄妹围炉夜话、吃过女孩端来的腊八粥以后,我这个南方人,这么些年来,一直悄悄惦记着每一个腊八节的到来。虽然,当年由于激动,那碗腊八粥什么味道,今天的我根本没有印象,但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春情愫,回味起来,却仍美滋滋的。
嗯,那可是青春的记忆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