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豆子
晓 寒
在老家,黄豆成了豆类的代表,笼统地叫做豆子。晚稻忙着分蔸的时候,就得收豆子,把豆子收回来,田埂空了,剩下光光的豆茬,杵在那里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想些以前的事情。这有点像一个挑夫卸下了担子,回到了从前,轻松了,自由了,可以做其它的事情了,栽些白菜,萝卜,播点菜秧子,假若什么都不想做,就让自己空着,等几只鸟光顾,一条虫子在上面唱一首歌。
收回来的豆子放在屋坪里,光秃秃的很少,多半是带叶的,一串串豆荚鼓着腮帮子藏在叶子中,叶子有青的,黄的,黄多青少和青多黄少的,一树斑斓,像藏着春夏秋冬这四季,还有除此之外的第五季第六季。
父亲扯来一把稻草,分成细细的绺,把豆子扎成小把倒挂在屋檐下的梁上,一溜儿排开,多了条倒挂的田埂,板着脸的屋檐生动起来。一天又一天,叶子东一片西一片落,没人理会它们,听其落往早晨,中午,黄昏和黑夜,没几天,地上就撒了稀稀拉拉的一片。
我从屋檐下经过,会停下脚步打量这些叶子,叶形完好,虫眼难得一见,平躺在地上,透明的黄,一眼就能看穿里面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像是一条走到了尽头的生命,飘过来的无声的叹息。
最后几片叶子落到台阶上,照样没有声响。父亲背一床晒簟在屋坪里摊开,每个角上压一块石头,再搬了楼梯,把豆子取下来,解了稻草,放在晒簟里晒。叶子落光了,豆子卸了装,孤零零的黄,原先的斑斓凋谢了,阑珊了,剩下一个枯涩的冬天。只是细看时,枝枝丫丫里,仍保留着一棵树的婆娑,这是一株植物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刚开始,豆子躺在晒簟里沉睡,一声不吭,任由风撩拨,阳光撩拨,鸡咯咯唱着在边上走来走去,狗对着它心不在焉地叫。到了第三四天的中午,终于憋不住了,叭的一声开了口,这是豆子说的第一句话。然后,这里叭的一声,那里叭的一声,豆子在热辣辣的阳光里唧唧喳喳地说着话,说了些什么,风不懂,阳光不懂,鸡和狗不懂,我也不懂,只有父亲听懂了。
第二天中饭后,父亲把晒簟里的豆子拢到一块,豆子堆起来,像一个小山包。他拿起一根棍子,一下,两下,三下,扑扑扑的声音响搅碎了浓稠的阳光,每次棍子落下去,灰尘跟着蹦起来,在阳光里翻滚,干净的阳光浑浊了,像一潭被谁弄脏的水。圆滚滚的豆子不在乎,忙着在灰尘里跳上跳下,有些顽皮的,越过晒簟,直接跑到了屋坪里。我拿着一个盆子,一粒粒捡起来丢进去。鸡不再叫,站在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我根本没把它们放在眼睛里,哼,鸡能抢得过我吗?不过很快就发现我大意了,轻敌了,一只鸡趁我弯腰的时候,一个俯冲啄了一粒跑开了。这太丢我的面子了,我找来一根棍子把鸡赶得四处乱窜,像遭遇了一场飓风一样东倒西歪。鸡跑了,我丢了棍子继续捡豆子,鸡贼心不死,站在远处伸长脖子朝这边咯咯叫。狗躺在阴凉的地方,吐着红舌头看我和鸡斗,这件事它不想参与,它对豆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它和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一样,整天想着吃肉。
父亲打一阵,把底下的豆秸翻到上面再打,打过再翻,如此反复,刚开始的山包慢慢塌下去,豆秸被打断了,打碎了,晒簟里堆了一层豆子,父亲像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头发和脸上滴着汗水,扑满了灰尘。他蹲在晒簟里,把上面的豆秸屑扒开,将底下那一层扫成一堆,用谷撮撮进风车里,风车呼呼地响起来,豆秸的碎屑从风车尾上喷出,豆子毕哩剥落地跳进箩筐里。
太阳悬在头顶,天燥热,一点风也没有。风这个家伙,怕热不怕冷,热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影子都看不到,冷的时候便出来四处招摇。
风车停了,父亲顾不得擦汗,捧起一把豆子左看右看,似乎对自己的劳作很满意。他把秤从门角里拿出来,钩住箩绳,让我和他一起抬着箩筐,父亲说,抬高点,我耸了下肩。再高点,我只好把脚尖踮起来。他把吊着秤砣的那根麻绳前后拨动,移过来移过去,等秤杆水平地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才说一声好了。他放下箩筐,把头凑过去看,说五十八斤,去四斤皮,比旧年多了三斤。脸上便有了笑容。若是少得多了些,便反复地看秤,嘴里嘀嘀咕咕,怎么会少这么多呢?不对啊,怎么搞的呢?那神情,好像豆子被谁偷了去了。我并不关心这些,收多收少都和我没有关系,这是大人的事情。
父亲累了,坐下来歇气抽烟,叫我把晒簟里的豆秸搬到台阶上去,这是我最乐意做的一件事情,我几下就搬空了,然后蹲在那里找豆子,把豆秸翻来翻去,父亲打得再细,还是有豆荚躲过了棍棒之灾,我找到一些幸免于难的豆荚掰开,把豆子装进一个瓶子里,一会功夫就收获了小半瓶。
晚饭后,我从灶里铲些火出来,把豆子放进雪花膏盒子里,这个盒子是姐姐的,买回来时装着满满一盒雪花膏,用完了就把空盒子给了我,盒子比酒杯子还大,蓝色的盖子上印着一朵红花。我把它洗得闻不到一点雪花膏味,带在身上当宝贝。现在派上用场了,我把盒子放到火上去烤,烤了会,盒子颜色转白,有了膨胀的感觉,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盖子砰地飞了起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墙角去了,几粒豆子紧跟着飞了起来,其中一粒蹦到我脸上,火辣辣地痛。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上屋的阿明告诉我,得在盖子上钻个眼,这样通气,就不会蹦出来了,最好眼里吊根铁丝,放下去提起来都方便。阿明这个法子果然凑效,每次能烤一盒豆子,放到袋子里一粒粒慢慢吃,咬下去喀的一声响,香气满嘴都是。有两次偷了点家里的茶油放进去,一粒粒豆子油光闪亮,味道就更好了。
豆子也不是总有找,漏网之鱼毕竟有限,过些日子,剩下空空的豆秸,被母亲拿去当了柴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