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后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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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后生梦

发布时间:2018-11-27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新闻中心 作者:吴厚炎

  

黄花后生梦

吴厚炎

  如今,时兴起“同学会”来了。这聚而会之的,多半是已无政务缠身的闲人。闲暇之中,或儿孙绕膝嬉戏,或游山玩水赏心,或载歌载舞管弦,或方城之战斗法,或楚河汉界拼杀。张驰中一文一武,动静间即吐即纳,足以颐养天年,实为乐事。但圈子毕竟有限。哪有及千里、聚四方、久藏久窖的同窗之谊醇厚柔协,回味悠长呢?再说,散而聚之,聚而散之,并无非分之想,免除多少猜忌,更无禁忌可忧,自由自在,淡泊随缘,又何乐而不“会”呢?如果碰上旧相识,倒转当年阴差阳错,趁夕阳之未落山,双双踏秋而去,所谓曾经欢悦未尽兴,除却婚媾勿长歌。则更显浪漫气息了。

  可惜,我挚友王同学,命运乖蹇,及壮而事业未成,即魂归他乡,不知所终。谈甚么有缘相聚,同窗之会?其初婚之喜犹嫌迟,已留孤雁鸣深秋,又何以罗曼蒂克?逝者与生者,昨日而今日,境遇如此悬殊,怎不让人惆怅唏嘘?

  我与王同学的交谊,始于初一时的地理课。当时,刘先生点名让他答题,因刚入校,胆怯心慌,吞吞吐吐不能中的。刘先生就势将他的名字调侃。比如,若有叫“李修长”的,先生就会说:“修长?怕是剪短哟,坐下,不用心。”“心”还带尾音。这就哄堂大笑。因先生的湖南普通话大家明白,又带方言特色。这太好玩了,便在后排歪着头,想看看他的表情,结果只得到个矮、墩实的印象。地理课因刘先生的简洁风趣,很受欢迎。想不到1957年,刘先生也成了右派。这是不是他并无恶意,信口“粘连”的修辞惹的祸?

  那时,十二、三岁的少年,除了单纯,也经历过些风雨,所以,课堂上的“插曲”虽然有趣,也仅仅好玩而已。王同学也不以此为意。课后挤出教室,无意中踩着他,他眯眼微笑:不怕得,不怕得。这是发生在校分部的一幕。算是我们的初识。校分部在解放前的“天主堂”(北堂).普陀路附近。校本部在威西门的黔灵西路,用餐在本部。这样,就须得在两者间往返。

  一天放学出门,刚上普陀路,就听身后脚步杂沓,喊声四起,扭头一看,只见同学如浪蜂涌而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奔跑起来,一是害怕,二是人多街窄闪不开。渐渐,嘈杂声稀远,但隐隐像有人追上来——莫非要比赛?就在来人要同我并排时,我们竟都刹住喘气——咳嗽。原来,已到路口,面前横着车水马龙的中华北路,还敢赛跑?一看,是王同学。两人相视,不免大笑。他指指天,喘着气:还还……以为要……要下……下大雨呢。双眼皮眯着,脸不甚圆,两颊肌肉紧凑,鼻梁算高,还挺直,下唇微厚。门牙似乎有些交错。微笑眯眼时,显出善意中的精明,刚毅里的憨直。这样,我们已算熟识了。

  初一下时,我们回到校本部。开学不久,我们同去教动物课的某老师家,因她儿子与我们同班。闲谈中,她问我们班主任是谁,我脱口而出:言西早。她略显吃惊,又掩口而笑。王同学看看我,想笑,又忍住。我知闯祸了。班主任谭老师因考虑我们水平,不免出此下策自我介绍,我从未见过如此自报家门的,以为新鲜别致,只管姓不管名,以至失言。

  刚出这老师家门,王同学问我注意到这老师的脸没有,眯起眼,有些得意。我说,是不是鼻孔下嘴唇上的黑疤疤?比黄豆还大。他说,莫非是砣鼻屎?我说,恐怕是呢,是不是我们骤然拜访,来不及揩?后来证明,只是一颗痣。在这某老师看来,是自自然然的事情,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我们却以为奇,不免谈论,足见幼稚。有段时间,她儿子见着我,显得冷淡,恐怕缘于此。而班主任谭老师,大约已知我的不敬,那不甚丰腴的脸及薄薄的嘴唇,在我面前尤显严肃。但从她教的植物学,我至今还记得“菜豆”就是“四季豆”。只是后来觉得那“菜”字未免宽泛。我后来之对植物有兴趣,可能与此有些关系。有一天,可能是上植物课吧,一位天性活泼,姿色出众的女同学,突然发现讲桌有一束野花插在破口缸里,惊喜之中,她俯身去嗅,突然哇的一声—一好臭!还用手扇扇。那漱口缸里绝对不全是泥土。我回头看看眯眼抿嘴微笑的王同学,不明白是谁搞的恶作剧,当然,班主任没有看到。

  初三快放假时的一个周末,在小操场一角,王同学突然对我说,你想不想吃鸡?洁白交错的门牙露出,起皱的嘴唇牵动眉睫,嬉笑嬉笑地。咋不想!每月六元伍角的伙食费,可吃两三次肉,每次分到三四片,其中还有筋筋。我说,你在逗起闹?他说,天黑以后就晓得。依旧神秘地眯眼咧嘴。

  食堂对着小操场,左边是一缓坡。晚饭时,他端碗拉我一旁,撮起嘴指了指对面斜坡,它就从坡那边回“窝”。“窝在哪里?”“我们教室。”我想起教室有些偏僻,靠墙临街,原有后门,已封。便说:“我怎么没有发现?”饭差点呛着他:“你发现,你发现就吃不成了。”“可能是哪个老师家喂的呢。”“哪里!我已经观察好久好久了。”“是个野的?”“嗯。”他笑起来——又耳语:是个“野鸡”。

  这时,天已黑了。他说,走,回寝室准备准备。我想,可能是坡下哪个老师喂的小鸡回不了家,一直自谋生路吧。就问:有好大?不太大。是公的还是母的?公的。不让它再长长?再长!再长就要放假了。

  他很快回寝室拿了个书包。

  走完小操场旁的缓坡,左面是大操场,正对办公大楼。顺操场平行移动七八米,是纵向排列的四幢平房教室,我们教室靠边第四排,挨着后门。除了放假教室从不锁门。那时未办高中,不上晚自习,又是星期六。四处无人,一片漆黑。一路上无话,心直跳。他最先摸进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位的左墙角,侧身伸手,只听“咯”的一声,鸡就进了书包。我试了一下书包,不重,但有样东西鼓鼓的,电筒。

  跟着就去了他家,在威西门旁边,贵阳四中的坎脚,一间茅草房,周围似乎只有明灭闪烁的几盏灯。他父亲早逝。母亲给人当保姆,不常回家。他在灶边看了看,拿伍角钱及油瓶,让我去威西门买油。临出门又说,最好是猪油。

  在灯火明亮的杂货铺,四处寻猪油不见。店家说,现在哪里还有猪油?只好打半斤菜油,退回一毛多钱。往返不到一公里,鸡已砍好,说搞辣子鸡。他见是菜油,说,可惜。鸡,很快上桌,一大土碗——不满。他摸出玻璃瓶,约二两白酒,递过来。我摇摇头。煤油灯远远照着,他左手捏筷,右臂曲肘,张开五指,一伸——“咯”,学最后的鸡叫,接着大笑,身影在我对面晃动。我翻动着筷子——骨头太多。他说,总共恐怕没有半斤肉,可惜没有猪油,要不,更香。我说,是你没有炼好菜油吧?他说,不。

  五十多年前,那“鸡”,应不算偷,是“捉”,该慢慢品尝,但我怎么也记不起当时的味道呢?

  进入高中,寝室搬到一雕花木窗老房子,下面住女生。通往寝室是一木走廊,快进门,可见右侧有三公尺左右的甬道,里面住的陆老师。过上过下,总被甬道上五颜六色的玻璃坛吸引。开初,我们只溜进去看看,之后,蹑手蹑脚伸爪进坛,抓一大把甜中微酸的头。这自然就被陆老师发现,只没有被申斥。但王同学没有这样馋,懂事多了。直接的证据就是:当了班长。

  班长公事多,但也有私事。隐约间,觉得他对班上某女生有兴趣。初中时,这女生给我的印象是:刘海齐额,短发护颊,绯红的脸蛋,下巴微尖,爱笑,热天常穿红花缀黑点的裙子。袅袅婷婷的。应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本就天生丽质,随着少女体态的日趋成熟,那毫不做作的开朗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笑声,有些诱人。月白风轻时,可声闻数十米——若说是清脆,少了些柔和;说是清朗,又欠开阔。既非贯珠扣玉;也非银铃颤摇。倒近于娇媚无拘中的舒扬清越。她热心集体活动,但很少独自登台。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这样的女孩,谁不动心呢?大概是高二下学期吧,一天晚自习后,远远地,她的笑声又起,这时,王同学碰了碰我说:你听你听,简直是九尾狐狸……但他并未沉溺于其中,班工作与学习均不错。似乎更注意自己的着装:整洁。尤其是那双皮鞋,油亮的,还经常擦拭。我很羡慕,因一年到头都是浅帮球鞋。

  约莫也在这段时间,我们对举重有了兴趣。他约我们从贵阳八中借来一副杠铃后,穿起背心短裤,就在寝室不远的小操场练习。为了欣赏他肌肉的发达,我们曾让他并拢双脚,这样,那小腿肚便是粗壮滚圆的腱子肉,而肌腱突出的大腿相靠,竟不留出一丝缝。我就说,你走路不方便吧,会不会摩擦出血?有时,还会让他演示胸部的肌肉。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收腹,两臂紧夹胸腔,两块“胸大肌”就凸出来。我们就笑他比女生的还大。此刻,那憋红的脸蛋会漏气,他卟哧一声笑起来,交错的门牙露出,怪可爱的。

  操场紧挨我们教室,那么,王同学对举重的喜爱和表演,会不会引起有个人的注意,看到作为男子汉的坚毅和健美呢?但不管怎样,作为自学的业余爱好者,他参加了省举重比赛,获得国家等级运动员——二级运动员的称号。

  中学毕业,我进入贵阳师院,他则在花溪的农学院。1961年,他曾邀我去玩过一次,除了倾其所有招待,让菜肴丰盛,还在附近的河溪,陪我垂钓。我想,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他这样的决定,当是很费踌躇又尽心尽力的。

  1965年在兴义,接到他寄自贵阳附近某农推站的信,说他的女友(同学),涉及“军婚”,自谦求教于我,盼能出出主意。还能说甚么呢?别触“雷区”吧。这就明白,曾经那个心目中的“她”,并未成为现实。作为知情者的我,尽管也以为有些渺茫,但有谁愿意抹去别人纯洁心幕上美妙的映画呢?若干年后才听说,那个“她”已成为其大学先生的夫人,足见他们的实力与眼光。

  自那以后,没有王同学的消息,接着是“文化大革命”,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后悔没有保留他的信。

  粉碎四人帮不久,我在贵阳街头遇到当年参加举重的桂某,说王同学“平反”不久,即去旅游,不幸因脑溢血辞世。而详情,桂某也不清楚。这样,他故去时,不过三十七、八岁吧。

  后来,同学聚会,在一农家小院,有人议论,说他之所以不幸,是因为“昭雪”后,大脑过于兴奋,这像是西医的诊断;有的说,别看他那么健壮,是小时吃的补药过多,因此云云。仿佛是中医拿脉。另一个则摇头,若有所思,说:要怪自己——分明是哲人的自省了。

  这时,主人撵鸡进小院,踩一脚田坎稀泥.抬头看看天色,立即张开双臂——看你往哪里跑!异常的开心。

  农家乐的小院,响起了刀铲声,不过是些家常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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