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养生”的养生
吴厚炎
如今能吃饱饭了,养生也就跟着来。为将命“养”得长长的,商家的宣传,医生的建议以及个人的选择,会有种种的方式,土的或洋的。下面要说的两个人,似乎没有专门去“养”,也能长寿,是什么道理呢?
在当年兴义师范的食堂,可看到一位个子不高身坯敦实的人。尤其是鼻子,宽大挺直,旁边的痣常因满面笑容而显眼。碰上严肃或有趣的事,会曲臂伸手加强语气。找到那鼻子和菜瓢就能找到他。打菜时,他的瓢将该有的份量送进碗里后,又会在菜盆里拔弄几下,舀起半瓢斜起,轻轻抖动,将余下的补进碗里。每做这种手续时,往往还会说“这红油豆腐嫩,入盐,香”之类。这是集体伙食,慷慨或小气都不妥,只有热情。就像他的脸膛,红润润的,不全因为掌瓢,是在与师生交往中保养出来的。正如他姓张,名焕升,精神倒时时焕发,“升”,也只是由炊事员变事务长,不算一级长官。
有时单凭热情也不行,那时伙房工人只七八个,学生有七百多,炊事员小杨有身孕,厨房工作繁重,自不能请假休息,准备也就不足。那天,小杨突然发作,她爱人又不在身边,找人找车都来不及。张焕升知道后,立马抱起小杨,从后门小路直奔县医院门诊部,而小女孩几乎就要生在路上,幸好及时。这当中,除了热心助人外,机敏、果敢、力气,缺一不可。如今,小杨这女儿已五十,当奶奶了。
那时下乡劳动已是家常便饭。我,光伦和他被安排在贞丰龙场的头猫公社参加插秧。距今已整整四十年了。那天,因有事找社长商量,爬上半坡,还须走一截山路。我们边走边说笑。忽然,路边一蓝色的东西一窜,就进了旁边一大石板底下,因好奇,我站住了。张焕升问:“哪样?”“像是蛇,蓝色的”。“安?蓝色?”我点点头。他说:“慢着!蓝蛇是棵好药”。手指在半空,样子很严肃。接着从缀有红五星的帆布包,掏出一小瓶酒精。我想,这瓶太小,能装下么。不过,当时也觉得那东西只有三、四寸长。“看看还在不在?”。我最年轻,就说:“等我看看”。爬在地上往石缝一瞧,“还在!”“还在?”“嗯,咦?好像有脚呢。”我站了起来。“有脚,有腿就不是。你看清楚了?”他说时,手指停在胸前,眼睛瞪着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说。他手上的酒精瓶斜起,脑袋也耷拉着。当我看到有脚时,就知道不是他说的蓝蛇。蛇有脚,应该是四脚蛇之类,也就是蜥蜴。但从未见过蓝色的。
往前走,路坎脚就是社长家,一个背风的湾子里。社长和他儿媳在门口迎着我们。光伦同社长交谈时,我发现正门十来米处有条小河,米汤色的水静静地淌着,几蓬黄绿的荆竹斜向水面,看样子有鱼。忽听张焕升说:“你生喉耳包?”他指着那儿媳的脸。那媳妇十七、八岁的样子,圆盘脸红红的。左脸似乎胖出几分。没错,是腮腺炎,我想。这时,张焕升已步下石坎,在左边潮湿屋基石缝处找着什么。他伸手时,我知道,那是绿面红底毛茸茸的虎耳草。他用碗擂粹后摊在左手掌,叫那媳妇站在面前,用粗大的右手轻拍她的左脸颊,有动作无声音,媳妇就呆立着似笑非笑看着他。他则一改平时的嘻笑,样子很严肃。我和光伦便笑了起来。他其实并非想占便宜,是在试探着病灶的位置。他儿子张国健的年龄与她差不多,可看作是父亲给女儿治病吧。位置找准后,他随即将药敷在她脸上。又用大手掌去拍。谁知掉下一小块,他看看地下,又连忙用手指在脸上将药团拢,手掌去压,又拍……我简直不敢笑了,就指着门外的小河说,那河里应该有鲫壳鱼吧。“有嘛”,社长说。“不搞来吃?”“吃过,腥臭”。“你们咋个搞法?他儿媳说:“放在甑脚煮,捞起来蘸辣子水。”我就说:“那咋不腥臭?应该用油炸,煮汤或者烩来都可以。”社长说:“用油炸,当然 ,狗屎坨坨炸来都好吃。”
由“吃”,我想到一桩事。就在之前,我们去长沙一师参观。那天回来的路上,有人说,回驻地太远了,就在附近找一家馆子。于是就进了附近的饭店。张焕升是大厨,就让他点菜,结果,端上来五、六样猪下杂。我看菜牌写有“叉烧”,就说点一盘来尝尝新。这种粤菜,大城市都有。张焕升听后说“叉烧叉烧,就是脆哨,没有搞头。”我说叉烧同脆哨不一样。他说“一样,叉烧叉烧,念呀念的不就是脆哨?是人家湖南人的口音。”那时的兴义还没有厨师培训一说。要求很少出过远门的人,分清并非家常菜谱是不现实的,也就没有争论。
张焕升三字,是写本文时才用上,五十多年来,我叫他小张,虽我小他七岁,但他说“这很新切、舒服。”这小张今年83岁了,依然健康、开朗、热情,富于想象、乐于助人。
张焕升同为兴义师范元老级的人物,还有一位老赵。从入校到退休一直悠闲于校园,已近60年。他个子也不高,但头圆、额突、顶亮,就是会写文章的模样。除先天的恩赐,得益于大脑的运思。虽然仅初师学历,弄新闻已数十年。退休后还当《世界经济时报》的特约记者,要算当今新闻博士的祖师爷了。常带微笑,不曾大喜大怒,即便也会有皱纹,那是待人谦和留下的迹印。这迹印表现为与人说话时,往往俯身贴近,有时还嘤嘤如蜜语,这就让人误会,其实是性格和声带所致,并无它意。他自然不以为意。因而行进时,两臂如常态垂下,指尖略翘如兰花,踱着方步,不紧不慢,这并非健美之操,是习惯。因此,年近80不见怎样苍老。若论不足,唯脸色欠红润,是常伏案写作而少户外运动所致。
老赵如此品性与体态,并非后天所培育,年轻时即如此。四十五年前去望谟搞革命,名分是兴义地区革委员工作队。他因搞新闻,懂得大众化的必要,对农民宣讲革命时,往往别出心裁。比如讲阶级斗争复杂。“复杂”一语宽泛抽象,他就会说:“阶级斗争是‘弯’的”,农民就会想到绕来绕去的山路,田头拐来拐去的小河,火钩秤钩鱼钩等等。说到要“挽救犯了严重错误的人”时,“挽救”也文皱皱。他就说:我们要把他从悬崖上拖下来。望谟多山,就好懂。这些算是因地制宜的教材,不知当时推广没有。由于宣讲时,他总是浅浅地笑着动嘴,因为很投入,声音也细细地游出来,讲着讲着似乎就听不见了,但嘴还在动,突然噪音又会高起来,之后,又语重心长慢慢低下去……就就给人有种神秘的感觉,加上水平和身份,乡里人就称他为“赵地革委”。他并不因此趾高气扬,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
安分守纪的人,总想平静过日子,如日历平顺翻过一页。但有人偏将那页撕下来,揉成团,掷给你,让你看那皱褶。老赵碰上这种日子。
工作队即将撤回兴义前,一天,他被顶头上司老李留下来,并说:“小赵哇,赶场天去买些菜种来。”“买菜种干什么?”“栽呀,本地人不爱种,自己不种吃什么?”“不是要回兴义吗?”“不,留守。”“我?”“嗯”老赵便诉起苦来。老李站起来,那中山服一甩一甩地,说:“昨天公社走失了四条狗,我要去处理。你考虑考虑吧。”之后,有些公社的电话能听到老李的声音:“喂,我们有四条狗跑了,你们看见了吗?”对方问是什么花色,公的或是母的,有没有名字时,他已将电话挂断,跑到门口,大笑起来。原来,所谓“留守”,纯属子虚乌有,而“四条狗”指的是戴眼镜的工作队员。队员中确有绰号叫吴老狗的。老李于是心血来潮,糊弄老实人。
老赵被人算计,是碰上狡猾的人。但有一回不是,是老天。回兴义后,有一次从偏头山农场劳动回来,大家到火电厂下面的河沟洗澡。当时水清亮,没被污染。谁知刚下水,泼瓢大雨随雷声劈头盖面而来。我们蹲在水中不敢动,足足好几分钟。雨一停,我忙上岸穿衣,一看天,正有大团乌云过来,便说“快走!”老赵上岸后,脸苍白而唇黑,身子也象在抖。他脱下白色短裤拧干后未穿,拿在手上说:“就这样走?”显然被炸雷吓懵了。因此,像他这样胆小本分的人,不能经商,也不适合当官。
张焕升与老赵的故事讲完了,不知是否同“养生”有关。即便无关,大约也可养养“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