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记忆里,父母亲在饭食方面的花样翻新中,我嫌厌的多。唯有那筋道甜香的麦疙瘩饭,现在回想起来,都馋涎欲滴了。
大集体时代,父亲复员归来后连任了几十年生产队长,带领社员成年累月忙碌在那片瘠薄的土地上。
他管事最多。作为带头羊,大事小事、操心劳累。棘手难办的事情,社员望队委会,队委会那一帮子异口同声公推父亲上前:“你是队长是党员,你不上谁上?”他担子最重,为了激发社员的劳动激情,送肥挑粮,他可着劲儿,随时“超负荷”。却不能不享受在后:队里分粮食,社员群众挑挑拣拣之后,我们家只能秤走劣等的充数。父亲是队长,又是党性原则愚强的老党员,即使不是真心发扬风格,也不好跟社员群众明争暗抢。即便是不应苛责的“为己”苗头刚刚萌生,其他人轻轻一句话就让他缴械退缩:“喔哟哟,你这个老党员老队长都像这样子跟社员计较!”人们都拿准了父亲的脉胳,欺他忠直老诚。父亲明知自己吃了亏,也自甘委屈,隐忍不发。看着别人家挑走的优质米粮,再望望自家拿回来的劣等谷物,母亲有时气不愤儿,抱怨几句,父亲蛮横地凶她:“我是队长,你让我咋办嘛!”
分配上的亏欠父亲不作计较,却常拿“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作说辞,成为他无法让我们吃饱穿暖的借口。而他的那些“佞臣”们,诸如出纳、会计家,哪家人口都比我家多,哪家都是俩大人领着一大帮子女,但人家口粮不短缺,大米拌合苞谷面的“两掺饭”一年吃到头。我们上学放学总要从会计家门前经过,老是看见他家娃们端着拌了辣椒水的两掺饭香香地吃,馋得我们直吞口水。回到自己家,等着我们的一日两餐,大多只有纯粹的苞谷面面饭,苞谷面稀饭,甚至红薯丁拌合的苞谷面饭等等等等。只有逢年过节,母亲作主,想尽办法弄升把米来吃,真正的“像过年节”一样!
即便是苞谷面饭,也仅限于秋收后分到粮食的几个月时间。分到的口粮吃完,正月以后,五荒六月以前,近半年时间,我家都靠向队里预支粮食度日。
能预支到的只有小麦。那些年,耕牛是农业生产最重要的生力军,冬季水冷草枯,草料欠缺,耕牛体质下降,常常有老牛倒冬的情况发生。为了保证牛的营养,隆冬严寒天气里,队里常常会用麦粒煮熟,当作给耕牛补充营养的“牛料”,每天让社员拿回去喂给自家负责领养的牛马。本着宽备窄用的原则,保管室的仓房里,留存的小麦除了寒冬腊月冰雪天煮来喂牛而外,总有一些节余。这节余下来的小麦,就成了我们这些缺粮户争抢预支的“接荒”之物。小麦是杂粮,预支则抵“净粮”算,秋后分粮食时,扣回同量的苞谷或稻子,剩下能补分多少是多少。人吃的“净粮”被扣抵了预支的“牛料”,分到的粮食大打折扣,于是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又不够吃,又预支的恶性循环,所以,那些年,我家的饭食年年都有小半拉时间吃小麦制品度日。
这“小麦制品”绝不似饼干、精粉面一般的精制,全是粗加工。父母顶着压力忍辱蒙羞地预支回麦子,没钱拿去加工挂面,也舍不得加工挂面来吃。因为机制挂面常常会筛出麸皮,二老看着心疼。他们自己用石磨磨了,略略过过筛子,去掉绝不能食用的大块麸皮和杂质,然后用“麦面”(注意:不是“面粉”)做成团子,水煮了吃。这东西有个很诱人食欲的称谓——“鸡脑壳”,却难吃得很。每当父母说“今天煮鸡脑壳吃”时,我就头痛。那东西,煮出来绝不似汤圆那般软糯可口,板实,“一咬一个牙齿印”,寡淡粗砺,咽下去时,那没能完全清除的麸皮块儿刮得喉咙痛。但饥饿难忍,不得不鸭子吞螺蛳一般,强自咽下果腹。每当父母说“煮鸡脑壳吃”的时候,我老是缠着他们:“还不如做麦疙瘩吃呦!”
做麦疙瘩的工序比“煮鸡脑壳吃”要复杂一些,用料也较之前者更精良。首先,麦面要过细地磨,麸皮要尽量地清除,同等量的麦子磨面,煮鸡脑壳吃可敷衍一顿,做麦疙瘩吃可应付不了。这也是父母常“煮鸡脑壳吃”的初衷。为了敷衍日子,他们也是苦心用尽了!
细细地磨出了麦面,筛掉麸皮,施少许水拌湿揎松,放到木甑子里蒸熟。一揭甑盖,满甑蒸汽蕴含麦面特有的微甜甘香朴鼻而来,麦疙瘩新鲜出甑了。盛一碗,蓬松疏散,如大米苞谷面的“两掺饭”那般诱人馋涎。吃起来,爽滑、绵软、甘香,虽然不及“两掺饭”那般百吃不厌,但是,在无法吃上“两掺饭”的时节,能得一碗似是而非的“麦疙瘩“充数,也聊以慰藉了。至于现在回味起来,要是有一碗麦疙瘩吃,那绵甜爽滑甘香的独特滋味,肯定会比“两掺饭”还受称道!
麦疙瘩凉饭也堪入口。午餐做(我们叫“早饭”,那时一天通常只食两餐)了麦疙瘩饭吃,甑子里剩下的会被我们惦记着,下午散学后,直直跑回家,揭开甑盖,盛一碗,素吃,爽滑的质感犹在,绵甜甘香的味道更其显著了;如果凉拌了超辣的红辣椒水来吃,辣辣的,香香的,嘶哈之间,享受无穷,回味隽永……写到这儿,那滋味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勾人馋涎,恨不能马上得食而后快。
我对老父提起过:“要是能再做麦疙瘩吃就好了!”听我提及麦疙瘩,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孩子般无限神往起来。但是,他的话让我遗憾了,他说,做麦疙瘩的麦面必须得石磨推磨出来,竹筛去麸才行,现在的机制面粉无法替代。现在的精粉面粉末化了,太细,做不出好吃的“麦疙瘩”饭来。
为此,我在深情忆念“麦疙瘩”的同时,也想念起了那两扇童年的石磨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