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西
吴厚炎
在这题目之前,当还有“三十年河东”一语。“河东”“河西”,按吴先生《儒林外史》之意,是说世道沧桑变化的无常。此处仅言“河西”,乃因事发于“河东”。而河东”之“因”,未必就结“河西”之“果”,是谓之莫测.。故以之言命运的沉浮难期,想于吴先生之意不会相去很远。但这里的“河”,非指黄河。而是北盘江。若以它为界,省城贵阳便在江河之“东”——这虽然也算言之成理,却不能视为地理教科书教学生的。
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州文联有“笔会”于安龙(我谓之“河西”。)在驻地某旅社的底楼,无意中撞见三十多年前的熟人。这并非因我精于识别,而是其半掩的房门,让京味样的声腔逸出,这就忍不住伸头一瞧。除不相识的几人外,其中一位,不就是我们当年跟踪的对象么。真是他乡遇故人,这便斗胆一声:冉老师!背靠沙发的老人不免一怔,又复位,依旧笑意绵延——他正在向人传经送宝?我连忙自我介绍,说是冉先生虽不曾教过自己,印象却很深。他边点头边听着,有板有眼地哦、哦、哦。并说,因受某民主党委派,从贵阳来安龙“支教”。
眼前这位老人,白发匍伏于脑后,皱纹交错于额间,精神还算旺健。那么,他还有三十多年前潇洒的风姿和意态么。
高中时,虽无缘受教于冉老师的历史课,却因他行止的特别,常为我们住校生留意。
那时,他不过三十出头,尚未成家吧。在去教学楼的斜坡上,说不定会碰上他,正斯斯文文从缓坡摇下来。不知道的以为是醉酒,其实是踱的方步。就是戏剧舞台上常见的步法,叫做“台步”。你看,手还比划,口中有词,有腔有调呢。看他油亮的“飞机头”式,粉白透红的脸膛,耸直微翘的鼻尖,加上较薄的嘴唇,真个模样英俊,风度翩翩。
酷爱国粹的嗜好本属平常,但在并非剧校的中学校园,就惹人眼目。而在1957年反右时,就不常见到他了。
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因为需要,我和一韦姓同学便接受任务:跟踪。对象呢?冉老师。秘密侦察其动向,以保斗争果实的无虞。时间是某星期日。
韦同学是团支委,我则刚入团。两人之被选中,许是因冉师不认识我们,而年轻人又喜好光荣。
自星期六接受任务,白天课难听进,夜晚睡难入眠。韦同学想必也未有好梦。所以,天放亮,推他,人就陡然坐起。你看我我看你。他一呶嘴,就连忙摸出五六十人住的大寝室——假如冉先生绝早“溜”出校门呢?想来,当时恐怕来不及洗脸,自来水龙头太远。早餐呢,也不兴,学校食堂历来只管两顿饭。
这就在冉先生必经之路守候,溜哒。碰上过往同学,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只在彼此交换神秘感之时,嘴唇会哆嗦。手表是戴不起的,只能看太阳——“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太阳早就高过教学楼了,仍然不见动静。莫非没有经过专业侦察训练,业余水平有毛病?焦急紧张又无奈。
直到太阳快当顶,冉先生才姗姗出现。我俩忙侧身靠着篮球架,边胡扯边斜起眼,见他从缓坡上“踱”下来。屏住呼吸。似乎也不见西皮流水或二黄、导板腔调哼出。还仿佛做了亏心事,不敢瞧他脸面。只好瞟眼睃去,那手脚便一甩一甩晃过来,样子不见沮丧。只觉空气有些沉闷。好容易见他踅出校门又怕他折回来。
校门口的黔灵西路不算热闹,但逢星期天,便也人头参差攒动。“台步”是走不成了,而闲情依旧,从容不迫——他倒底要去哪里,干些什么?远远盯住他背影,心想,这样的文人也“反党”?但有报纸说,要谨防化妆成“美女”的“毒蛇”,这又忐忑不安起来。看,他向右拐了,又向前,停住——进了门:“四季春饭馆”。学校离此不过一里之遥,我们也摇了半小时。
饭店厅堂不大,倒也明亮,横竖五六张桌面。透过橱窗他桌子正对大门,离我们不过五六公尺。我俩自然不能进去,不是钱的问题,责任重大,便在门外伺候——盯住。先生端坐着,有堂倌上前,心一下悬起来,该不会用暗语接头吧?还好,并未耳语,也未见暗号之类——堂倌的声音穿堂过屋:报的菜名。不久,堂倌托盘上桌。先生清清嗓子,抻抻袖子,举起筷子。那方圆透红的应是“宫保肉”,旁边的该是辣子鸡,加上肉片汤,就是品尝的“品”字了。这时,“宫保肉”在鼻前停住,先生睁大眼睛象在推敲什么。这才发现,他那眼珠竟带油黄色,那头发的色泽,也与之相仿佛。如果加上精致漂亮的鼻子,粉白沁红的脸色,是不是有点让人羡慕的“洋气”?如果不是任务特殊,何以能如此近距离端详先生?
冉师正旁若无人美食,韦同学忽然跑进厅堂,择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又起身——出来。我说,你想干甚么?他说,守在外边看太难过。我说,你是肚皮饿得痛?他闭嘴摇头,愁眉苦脸。我于是贴着他耳朵提议:干脆两个凑钱,搞一碗豆腐白菜汤如何?他说,怕不行,假如我们刚端碗,白饭还没……他起身了呢?并且埋怨我;你怎么不早些提议?还好,夹肉的筷子已放,喝汤、揩嘴、起身,还在打饱嗝?冉老师离坐了。
出门后,他径直去了延安路,然后喷水池、中华中路……
所幸,冉师对店铺的眼花 乱不感兴趣,否则,这挑挑,那选选,我们也得走走停停,还须不时将眼睃来睃去,显得鬼鬼祟祟,被人怀疑是小偷。那么,尾随举止正常,毫无戒心的先生,算什么呢,跟班?
终于到了大十字,看那四面有针的大钟,一点五十分。之后,过马路,朝前走,左一拐,人不见了。慌忙跑近一看,贵阳京剧院。不远的大钟,正好指着;两点。这下糟了,无钱买票。听京戏不比看电影呢。这要等多久!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发点活动经费呢?但万幸的是,冉老师很本份,不过休闲休闲。要不,假若发生情况,110还没有发明,警察叔叔也不知在何处,我身坯瘦弱,无济于事;韦同学虽然脸圆体壮,一旦动起手来,全身的脂肪只会抖。
这当然只算天方夜谭。
在剧院外徘徊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自作主张,停止侦察;返回学校食堂,先弄点冷饭。
事后,韦同学向上汇报——没有下文。
这样,三十多年后,在我称之为“河西”的安龙,居然碰到依然健在,谈吐自由的冉老师。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想,冉先生之能支撑到云开雾散的时候,是因为教的历史——史为镜鉴呢。但其中,恐怕还有戏剧之类的因素,比如京剧舞台上的脸谱,其实就是人间活剧的写真,那么,冉先生是不是从镜鉴中揣摸过各种角色,其中也包括自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