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何 纯

  打我记事起，很少见父亲流泪，在家里特别困难时期，当我们不争气时想放弃学业、祖父母及两位哥哥去世时，见过父亲流下个伤心的泪；当我们考上大学、在外打拼成功、回家捶父亲的背时，侄儿和儿子考上大学、成为国家工作人员时，见过父亲流下了欣慰的泪水。从父亲的眼泪里，我读懂了父亲。

  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做到了，父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脾气大、从不说多话，总是用行动教育我们六兄弟，对我们要求极严，小时候我们不懂事，易犯错误，父亲总是竹条、棍棒相加，毫不手软、绝不留情，尽管我们很疼，没见父亲流过泪。那时在我眼里，对父亲总是恨，等我为人之父时，我才明白父亲的爱，才懂得“父爱如山，母爱似水”，严父慈母的道理。

  父亲是我一生中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小时候常听父亲讲他年轻时的事情，父亲和村里的社员到龙江桥修水库，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天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为尽快修建好水库，来年蓄水灌溉稻田，区里领导却要求所有社员冒着严寒加班，赶在来年涨春水前完工，农村人都经济困难，没有多余的钱买御寒的冬衣，父亲和其他社员一样，衣着单薄，只好穿着草鞋出工，咬紧牙关坚持着，在有月色的晚上在大坝上打夯、白天拿着火药放炮，什么苦活都干过，父亲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有一年的年关，家里经济实在困难，根本没有过春节的物质，父亲想让我们过一个有肉吃的春节，也是天寒地冻，天空飘着飞舞的雪花，父亲带着大哥、二哥冒着严寒穿着草鞋到离家四十里以外的腾云岭砍柴，然后第二天又挑着柴到离家二十里以外的文明铺卖，接连六天总算凑了一点钱买了一些肉和简单的过年物质过春节，腊八那天母亲把所有东西分成三份，叫我给爷爷、外公家各送一份，除夕的晚上，没见父亲流泪，却笑了，这个除夕全家人特别开心。更有一年，我们家承包两口鱼塘，在腊月二十五、六两天，父亲带领我们兄弟用水车把鱼塘的水抽干，捉上大大小小的鱼，可为了抵工分分口粮，父亲只好把那些大的、好吃的鱼交给队里，分给其他家里劳动力多的社员，只留下几尾大的鲢鱼和鲤鱼、鲫鱼、鳊鱼之类的小鱼及在鱼塘里捡的河蚌、螺丝，除了送给爷爷、外公的，剩下也不多了，除夕那天晚上，母亲用萝卜丝和鱼煮了一大锅，全家人吃得有滋有味，特别开心，父亲苦涩地笑着流泪了。

  让父亲最伤心流泪的不是祖父母的离世，而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家里特别困难，生产队让大哥、二哥放牛抵工分，接连两年跌死两头牛，尤其在跌死第二头牛时，父亲守着牛伤心地流着眼泪嚎啕大哭，很沉痛地说：“天啦！我的几个儿子还小呀！教我怎么生活下去呀！”。那时队里有人说，父亲儿子多，可以卖一个儿子抵债，父亲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外出城步县抓现金，家里交给母亲打理，父亲和母亲是怎样挨过那段艰难的岁月可想而知了。

  记得初三毕业时我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没有选择考师范而是读高中却考上一般的高中，我不想去读，想在家帮助父母劳动减轻负担，父亲含着泪水说：“你不去读书就别进家门，自己去谋生吧！永远别回来，也不用叫我父亲。”在父亲严格的训斥下，我拿着简单的行囊去学校了。但我读到高二上学期时，老毛病又犯了，由于诸多原因辍学回家，我以每天到山上砍三挑柴来躲避父亲严厉的目光，大约过了一个月，父亲眼里擒住泪水带着商量的口吻对我说“村里正缺一代课教师，要不你先去一边代课一边复习自己的功课。”我点点头答应父亲，一直把那个学期的课代完，期间父亲找亲朋疏导我，满舅托关系找学校领导和老师说情，于是又回到学校读书，我去时父亲笑出了眼泪“老四总算想通了，我就放心了。”

  我远赴贵州兴义参加工作后，某一年的暑假回家探望父母，在我返回单位的前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朦胧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老四喜欢吃家里的东西，贵州买不到，多拿点，上车我送。”第二天父亲硬是帮我背着行囊，在我前面蹒跚前行，一路上我想自己背，父亲坚持不上，说：“就一段路，我还行，儿子，在外要好好工作，诚实守信做人，注意身体，常写信回家，免得你老娘挂牵！”听这话，我的鼻子有点酸了，但我忍着。父亲把行囊安放好后，径直下车站在车后，在车开走的刹那间，我从客车的反光镜里看见父亲先招了招手，然后回转身用衣角搽眼泪慢慢往回走，此刻，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深深地懂得这就是父爱。

  父亲真正开心地流下欣慰的泪水是二哥考上军事大学时，尽管经济困难，父亲却很高兴地恭请亲朋一聚，并自豪地说：“日子总算有盼头了，苦日子为期不远了！”那年父亲五十岁。以后我和两个弟弟读大学，走上工作岗位，父亲总是开心地笑着，在家劳动更有劲了。时光荏苒，我们都已娶妻生子，父亲已是儿孙满堂，正享受天伦之乐时，父亲七十五岁那年大哥走了，母亲在行动上伤心至极，父亲是内心深处伤痛，父亲怕我们伤心，只好偷偷地掉眼泪。可祸不单行，父亲七十八岁那年三哥又走了，三哥有点弱智，一生从未离开父母，父母的晚年全依靠三哥打理，三哥一走，面对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坚强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

  父亲更开心地流下欣慰的泪水是大侄儿在我们的教育帮助下，有了工作、娶上媳妇生下小孩，父亲高兴地说：“大孙子已成家立业，老大后继有人了，在那边可以安心了。”今年国庆期间，父母八十大寿，当我们兄弟全部带着妻儿回家给父母祝寿时，父亲开心地笑出了眼泪，“三个大孙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娶上了媳妇，红包我要接，四孙子又考上大学，我欣慰！”

  从父亲的眼泪里，我读懂了父亲的坚强、父亲的爱、父亲的期望、父亲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