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瞥
吴厚炎
偶尔不期然的相遇,倏忽不经意的一瞥,这在人生的旅途上,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呢?
黔灵山涧泻出的溪水,蜿蜒而过大西门时,这护城之河,已是宽窄缓急的清流。水草依依河岸,铁桥拦腰横过。阳光留在斑驳的栏杆,行人则三三两两。
家,就在对岸的山脚。大学生活即将结束,父亲只等回家一聚。大约走到铁桥中段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迎面而来。惊愕中我们对望着——其实,也只瞬息之间。而后,彼此竟擦肩而过,犹电光一闪——哦,是她。四年未见的中学同学。
也许因为回家心切,我已穿过桥头,拐到同铁桥呈直角的对岸。这时,不知怎的,我竟鬼使神差地停住,侧过身,朝桥上望去——那熟悉的身影,依然留在桥上,白色衬衣,格外醒目。她似乎也刚站住,回过头,朝我张望。咦,竟然不约而同,掉头相向,遥遥对视?顿觉全身发热,呼吸急促……
这时,两人相距,起码在三十公尺开外,早也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了。难道她是想弥补刹那相逢、未及寒喧的遗憾,正校着步子,缓慢移动,只等那久别的回眸?或许,她早已伫立桥头,思绪如缕,只盼我珍重的一瞥?谁知道呢?沿着河岸,我试着倒退身子,她,渐渐隐入对岸的街市。
以后,互无音讯,如杜甫所谓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想,假若当年的邂逅,仅如熟人间的惯见过场,就不会有至今仍然鲜活的记忆。然而,无语却遥相顾及的一瞬,其实已是八年同学之谊的隐去……
当我以插班生第一名的资格,进入城西某小学四年级时,她刚好与我同桌。那时,虽说不上顽皮,往往也不一定安分。有时上课,会突然将脚翘起,让课桌变成斜面,她的书本,便“自由落体”。这自然免不了她轻声细语的怪嗔,但从未告发过我,望着她脸红害羞的样子,只觉得很好玩——谁让她长得比我高呢?
小学即将毕业时,班上组织春游。是去黔灵山或是仙人洞,已经记不清了。玩什么,同哪些人一起,也了无印象。只记得快返家时,她突然从灌木林里冒出来,递上一束映山红。惊诧莫明之中,忽然发现,眼前这位黑发齐耳,脸色红润,眉目分明的姑娘,有些可爱。慌乱中我接过花枝,她看着我,想要说些什么,一转身像阵风又去了。幸好周围无人注意,要不,就太显眼了。那么,这红花绿叶,是表示毕业赠别之意呢还是什么,当时没有想过。倒是依稀记得,虽然同桌两年,似乎还未真正仔细瞧过她。
大抵因为同住一个街区,我们不约而同进了同一所学校,从初中而后高中,同级不同班。一校方圆之内,难免相遇,目光交错的时候,但彼此从未打过招呼。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了呢?而有意无意之间,或远或近,或明或暗,也曾相互稍稍注视对方吧。这才仿佛觉得,她又长高许多,胸脯已有明显的曲线,扬头低眉之间,长睫之下的黑眼珠,含着几分羞涩。
那时学校的体育锻炼,最普及的莫过于篮球。她身量不短,发育又好——几近于健壮,这就成了班队的主力。有时,竟会莫明其妙悄悄看她表演。有一次,班级对抗,因班的名誉所系,我就挤在较为显眼的位置。这下,她仿佛格外卖力——莫非瞥见了我?只见她奔跑呼叫,大汗涔涔,短发贴在通红的脸颊,长睫掩映的大眼睛忽闪明亮。抛掷腾挪,进退俯仰,曲线勾划着起伏的轮廓,相较于平时,简直另外一番模样。
这时,班上已有男生开始在漂亮的女生面前高谈阔论——或者炫耀肱二头肌的发达;个别女同学,则打开书遮住脸,只露一缝,偷看心仪的男生……这就不免让人想到她:文静而不乏泼辣,活泼又不失端庄。假如加上体型呢?妩媚中是不是有些粗犷?如果那脸蛋稍紧缩以艺其尖,那嘴唇削一分以垫其鼻,身子再苗条一些,就好了。
这大概是青春萌动偏执于外貌的天真吧。但是,终其六年中学生活,我们并未说过一句话。
之后,我们分别在省城的大学读书。六十年代初,我来到黔西南的兴义。听说,她则去了黔东南的某县。四十多年,从未谋面。而当年铁桥上下,瞬间定格的场景,竟长留心底,难以抹去。
当我将这段经历告诉妻子时,她于低眉无言之中,悠然一哂。女儿知道后,则不免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