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是主,人是客
唐泽洋
猴年的正月十四,五家人分乘3部车,又到了顶效老街背面的椅子山脚,逐座坟墓为逝去的亲人亮灯。
这是一年一度必须举行的祭祀活动之一,在这一片现已规划的墓区,既有我唐氏老祖祖的双坟,又有我去世24年的母亲、去世14年的父亲,还有我的胞姐、堂兄、内侄……时间,真是一味冲淡一切的稀释剂,年复一年,对亲人的思念渐趋理性,如潮的眼泪已如东逝的流水,从咆哮、奔涌、缓流、旋涡至细弱、干枯。为父母恭敬点了一支香烟后,坐在坟旁的大石上,环视四周的土坡、山峦、树木、河流,似乎一成未变,山自高大水自流,树仍挺拔坡自斜,而我,自小牵着父母的双手,为祖父母亮灯、挂青,大有一瞬间,昔日的小儿已年过半百,轮到我呼儿抱孙为仙逝的老人们上坟了。
于是乎,右手两指间夹着的香烟,一下惊恐得掉下地:在这无限的大自然里,山坡等自然界物体才是主人,而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时间的历史长河里,仅仅是匆匆的过客……
一
在我的直系亲属中,一九六五年,年仅十四岁的胞姐——小长弟,因害白血病而被病魔夺去了如花的青春年轮,我和妹妹小满长大成人后,寨中老人往往会在我们背后议论:这俩姊妹,长得差他们的长弟姐太远了。令人惋惜的是,乡亲们也仅能描述长弟姐的雏形:一根油亮粗大的独辫子在腰际拖着,皮肤白白净净,对寨邻老幼都嘴甜地打招呼,成天背着弟弟帮父母勤快地做家务……遗憾的是,长弟姐未留下一帧哪怕劣质的黑白照片,我们对她的怀念仅凭一些零碎的记忆去幻想、构思、组合她的暂短的一生。
一生命苦、瘦弱慈祥的母亲,在含辛茹苦地带大我和妹妹后,于一九九二年因心脏病过世。谢世时,好强的母亲年仅六十岁。迄今,我们难以想象,体重从未超过一百斤,贫苦瘦小的母亲,是如何哺养从小营养不足的我们兄妹,又带大孙子的。母亲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身土布衣服哪怕旧得发白,一年四季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用一个丝网盘在脑后挽个发髻,哪怕用木梳沾清水,一天到晚总是一丝不乱般光光生生。与同寨的妇女显得很不一样,虽瘦小,但却打扮得与众不同。
老实憨厚的父亲是二00二年十月离世的,八十八岁的高龄,一百四十多斤的身坯,结实得如头牯牛。有时高兴,要我陪他喝酒,俩爷仔干了两瓶,我都舌头打卷、眼神迷茫了,他还高声喊再干一瓶!并埋怨母亲舍不得我去当兵,否则,就不会文绉绉般软弱,缺乏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魄!年轻时,曾经给国民党区长当过警卫员的父亲,会熟练精准使用两把二十响手枪;解放后,又从事贩云鼠(免子),贩牛到云南、广西做生意,昼伏夜出来往奔波,赚起那可怜的血汗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儿女读书的高额费用。父亲是无疾而终的,平静得没能留给儿女一句话,只是,在清理遗物时,才发现父亲枕下压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牛角刀!
就这样,母亲、父亲先后十年离我而去。如今,我已在县城工作了三十余年。没有了父母的抚慰,失去了故乡的愁绪,成了精神上名符其实的孤儿——融不进城市,回不去故乡,便成了一只在城郊荒野间迷茫无措的野狼,一只唯能暗处舔伤、仰头失声的孤狼……
二
在稀里糊涂间,满头银发便覆盖了年过半百的身躯。在我的记忆里,从参加婚礼的喜庆到赶赴殡仪馆的沉重,年复一年成了生命的年轮轨迹。这如同乘坐一辆蹒跚爬涉的老旧客车,一起乘上车,一些要好的伙伴,未到达目的地,便匆忙中途下车了,只留给我一个个模糊又伤感的背影,令人不胜嘘唏。他们是:周洪虎、熊图云、廖必胜、万鹏、陈厚权……
周洪虎、熊图云、廖必胜、万鹏四人皆是我在顶效青龙山脚读高中时期的同学。周洪虎、熊国云因家在边远的乡下,周末便常到我家玩耍、蹭饭。夜晚,三人玩累了,便在我的小床上挤着入睡。夜里,仁慈的母亲总要为我们盖几次被踢下床的被子……高中毕业后,我们三人分别到省城贵阳,读了不同专业的三所中专学校,毕业后,又分配到了兴义工作。
虽说同处一个县城,但因年轻气盛,凭劳力想光宗耀祖,平时各忙各的工作,只有节假日、同学朋友有事,才可能聚在一起,回忆过去,细数当下,憧憬未来。好友相逢,便卸下了难受的面具。彼此大呼小叫着乳名、绰号,连编带造着生活的趣事、故事、无聊事,是多么令人开心和惬意啊!幼时的伙伴与社会名利场上的朋友,本质上是天差地远的。伙伴是永恒的,而朋友,却会随着诸多外在的变数,如变色龙般难以捉摸和出人意料的。有的“朋友”,仅把你当成垫脚石、跳板,内心视你为憨包、傻子,天长日久,便形如路人,彼此厌倦陌生了。
周洪虎可能深得家传基因,少年得志,几年便混得了“撤区并乡”后捧乍镇的首任镇长,成了市里屈指可数的年轻“诸侯”。可天妒其才,因酒后开车去村里接镇干部,扑空返镇时,七捧高原山高路弯,机械失灵而翻下几十上百米的深沟……待第二天找到他时,他早已闭上了睿智而明亮的双眼。为此,当时的市政府市长胡隆甲眼含热泪,十分惋惜,并当场宣布制定了兴义市首个不准领导干部驾驶公车的红头文件!
熊图云毕业后分配到市水泥厂工作,后随市场潮流干起了水泥营销业务。正当业务蒸蒸日上,一家子过得红红火火时,他却因忽发脑溢血去世了,留下了年幼的孩子和年轻的妻子。廖必胜同学人高马大,一副宽边眼镜架在“毛式头”上,颇有资深艺术家的风范。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生意之余便是酷爱野钓,并因承包毛栗寨水库钓着一条大花莲鱼,荣登了《中国钓鱼》杂志的“名人榜”而名声大噪,由此被选为兴义市钓鱼家协会秘书长!兴义万峰湖从名不见经传到成为全国十大野钓场、国家级野钓乐园,廖必胜的功劳是不容抹杀的,也无法绕开他。性情中人的他体重超标,好赌酒,“三高”又不适可而止,在妻子因病去世不到一年,女儿出嫁半年左右,在一次万峰湖野钓船上,深夜忽发心肌梗塞而离世,抛下了欲哭无泪的年轻女儿而去!在一次酒局中,他开玩笑说的一句话,谁料会一语成谶:我们几个打鱼郎,活着时,我们吃鱼,死后,将骨灰洒在江河湖海,让鱼吃我们,只有这样,才合自然法则——两不亏欠,从此扯平!
从事交警工作的万鹏,工作十分劳累,是害癌症而病逝的,陈厚权好友呢,是我2005年至2007年在洛万乡挂职党委副书记时认识,后因钓鱼这一共同爱好而经人介绍结拜为干老亲的。陈厚权为土生土长的洛万乡人,他是招农干时进入乡政府工作的,由于工作勤奋并成绩突出,当上了乡农业服务中心主任并获得了农艺师的中级职称。陈厚权一个人工作,妻子、两个儿女的生计逼迫他除了工作,还需利用业余时间租门市经营农业生产物资,才能贴补家用。由于专业出身,又加之经营的货物价廉物美,服务到位,还可赊账,故生意相当火爆,也赚了不少钱,并在洛万街上购置了一幢旧平房、新修了一栋新平房,一对儿女长大成人,他已当上了爷爷、外公。在他购置一辆私家车后不到两个月,因结石病住院消炎未好就急于出院而感染并发症,虽然后来赶到云南省昆明市大医院抢救,但已无力回天,2015年末,刚过五十岁便去世了。
陈厚权在世时,喜欢钓鱼和节俭在钓界中是很有名的。他的一棵海杆,梢尖断了两截都不舍得丢掉换新的;他的钓具包、鱼护都是使用塑料编织袋,钓铒是他每次临时在村寨挖的“虫”(蚯蚓),交通工具是辆摩托车。钓鱼深夜回家,小米辣的火锅鱼就着剩菜剩饭、包谷酒(有时兴义窖、贵州醇)便虎吞狼咽解决了。
如今,一座面对万峰湖的新坟,耸立在山坡上,从山脚往上的斜视中,那坟像一个疑问号下面的那个黑点……
三
坐在母亲坟墓前的大石包上,我吸了大半包香烟。不知不觉间,夕阳隐退,夜幕降临,亮灯的人群亦断断续续的离去,只有沿山的坟堡前,还有残存的香烛、灯笼里的蜡烛在闪着红火,似一个电压不足的偏僻乡村那样静穆,那样与大自然和谐共存。
有人说,乡村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城市是商人种出来的,此言极是。
我一边低着头下山,一边还不时停下来,回望一下父母的坟堂。父母是孤独的,在那似乎一成不变的山坡杂草中;父母又是热闹的,邻居有那么多亲朋旧友朝夕相伴;作为独儿的我,是不孝的,一年仅有亮灯、挂青点滴时间陪父母默默相对,静静交流。我想,世上若真的有灵的话,那父母一定会象俩老在世那样,一定会并排站在老屋前,踮起脚后跟,依依不舍地倾情注视着他们的儿女的……
年过半百,该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了,撇开“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重大的哲学问题,仅就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怎样才能减少人生的缺憾呢?就普通的一介书生而言,一个人的一生不外乎低头夹尾在天地间匆匆,倏然而已,至于时间长短,我们无法把握,一概仅仅是一位匆忙火急的过客。农村人爱说:一样生来百样死。知生不知死。今夜将袜子脱了,不知明早能够穿得起不,还要另说等等,这些话,虽直白浅显,但要言不繁,道出了人世间的无常与无奈,真情与残酷,侥幸与铁律。
于是,敬畏天地、自然、父母,珍爱生命、友情、爱情,传承桥梁、纽带、渡船的神圣天职,无疑是我们每个世间凡人该做和该思考的重大命题了。
山坡是主,人是客。其实,对于世间平头百姓而言,天、地、自然万物,它们才是这宇宙的真正主人,我们除了敬畏、仰视、沉思外,还想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