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人与上海人
吴厚炎
1970年初,我们被集中在兴义一中某教室搞运动。由汽车司机和农机厂师傅具体领导,叫“工宣队”。可能效益不好,又派来士兵,叫“军宣队”。开场时,这军人中的一位,不知从哪里寻来方凳的一条腿,上台即敲打桌面宣传动员,刚挥击几下,那木腿竟然脆生生地断为两截。“哇,厉害。”上海普通话从身后传来,一看,并不丰腴却很紧凑的脸对着我。常见的学生发型,黝黑。眉秀眼大,抿嘴微笑。他叫葛文中,刚从上海体院分来,所以胆大。之前在湾塘河边,我瞥见过他的侧影,之所以引我注意,是那异地腔调和大都市特有的身姿作派。我母亲是杭州人,他就算半个老乡。
提起那天“军宣队”的搞法,我说,有点像哲学上讲的:“一分为二”,现在很通行。他似乎不同意,说:“你看,凌空劈 ‘线’、击‘点’震‘面’,一气呵成,是不是有点像……”他比划着,仿佛重新演示什么武术。我说,算了,人家是在搞“宣传”,还没有开始“擒拿”呢。他咕咕一笑。
转眼到了1971年,我们被迫来到丰都一个叫“筲箕凼”的地方办学。仍叫兴义师范,也就是一处窝凼,两排平房,三百学生,加个食堂。在“筲箕”边沿,有个三合土的简易篮球场。这对于来自上海体院专攻篮球的葛文中来说,有点不安逸。我于是安慰他:篮球在兴义其实是很普及的,我曾编了个兴义有“三怪”,其中就有“老奶老太看球赛”,这话在文革初期还被批判。他歪着头,大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操着上海普通话:“会是这样的么?”
“筲箕”装不下足球,玩小小的乒乓也缺乏设备,这就剩下羽毛球了。小葛成了我们的启蒙老师。他发球刁钻,接球灵捷,扣杀凶悍。长吊高抛,近网抹挑,步子轻盈,进退自如。所以徒弟总打不赢师傅。想必他玩篮球也是这样吧。
一年后,我们被请回湖南街原校址。不久,学校组织部分教师赴长沙一师参观。兴义没有铁路,安顺上的火车。刚上车,忽听背后有人大声争吵,转过身看,两个穿军大衣的青年正拉扯推搡葛文中。小葛边理论边挣脱其中一人的手,顺势脱下呢大衣甩给我,就要冲上去。怒目嗔视的大眼下,蛋形脸一片灰白。嘴里嘀咕的不知是上海话还是普通话。当然,架没打成,众人拉开了。
原来,那两人是从西双版纳回北京的知青,小葛进车厢时,被其中一位翘起的脚绊住,还慢条斯理看了看小葛,以致冲突。他们从首都被弄到南疆僻远之地,恐怕早憋了一肚子“火”,随时想“发”呢。回兴义的一天,光伦对我说,小葛教了他“三招”防身之术,接着就舞弄起来,掌、拳、肘、腿、腰都用上了,有点像中国功夫。但那次在火车上,看小葛的架势,不准备用中国功夫,那国粹名堂多,车厢里不便施展,但过道虽窄却方便进退,因此,恐怕要用“瓦尔特”式的西洋拳。因在“筲箕凼”时他就给我们讲过拳击,特别强调出拳收拳均要“快”才行。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开始招收研究生。一天早晨,在公用的大厕所,见小葛蹲在坑位上,手持一本小册子,嘴上念着日语字母,我也顺势念了几个字母。他几乎站了起来,又蹲下,说:“你学过日语?”我说,没有,恐怕因为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对日语语音敏感吧。“你准备考研究生?”他提裤子,点点头。“哪个学校?”“上海体院。母校。”
1979年,我同光伦去南京出差,路过上海,让已读研究生的小葛于火车站接我们。出站口有三个,我发现小葛正居中搜寻,便远远地喊了声“葛文中”。他惊奇地愣了一下,约三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听惯了贵州方言,我们出门后无形中自觉用了普通话,他便觉得陌生,但似乎又熟悉,以致迟疑。看来普通话不能乱推广。之后,自然是去他家吃晚饭。听人讲,上海人很节俭,若干碟子摆上桌,一个鸡腿占一碟,一块霉豆腐占一碟,廿多颗花生米又是一碟。但我们没有机会碰上,是三个大碗,很快,一扫而光。小葛就同正在收拾落地窗的嫂子说了几句,很快,一深桶铝锅端上桌:猪蹄炖花生米。这是他嫂子准备发奶用的?这就动嘴,不能问。我于是想起他爱人生小蓓蓓时,我钓了些鲫鱼送去。之后不久,小葛特地爬上五楼对我说:“你吃过熏鱼没有?”我摇摇头。“很好吃的呢。但是,你只能吃一条。”到他家,揭开锅,四条油黄透黑的鲫鱼睡在锅底,每条二两左右。他也懂烹调?
我们小地方的人,地方再小,一般不会奢望成为大上海的居民,但去那里弄点商品,却是普通心理。第二天,他带我们去了南京路、淮海路。至于钱,昨晚小葛说由他保管。公交车,人挤人;马路上,脚跟脚。商场里,人头攒动,声浪簇拥。若在高处拍照,只见黑发白发黄发花发,一团团在无形的水流中游弋,并随口音高低来回起伏。
终于可以买到东西了。先是上海话对上海话,似乎不兴讨价还价;接着是上海普通话对贵州话,点头或摇头。如此轮番交替。小葛也就轮番从涤卡中山服的大荷包,顺手摸出钱来,仿佛打扑克一张张递出。难道不怕小偷?事后他说:“这算什么。有一年,朋友托我带手表来修,两条手臂共箍了七只手表。”当肉油米面以及手表须凭票供应时,那该“修”的表不是“欧米茄”“西铁成”之类,起码也是“上海”牌吧。我说,就不怕有人卸臂膀?他笑而不答,眼里透出几分狡黠。
临走的前一天,他请我们去餐馆吃饭。门面并不显眼,但在楼上,雅座,阳光临窗,桌子上七八样菜品也就格外鲜亮。小葛指着一盘雪白滑糯的小虾仁说:“这虾仁是店里的名菜,我长这么大,也就只吃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食指与头颈同步点着,笑容也就在眉宇间荡开。在这喧闹却并不繁华的街市之中,几个外乡人因本地朋友而在这里品味的,不仅仅是佳肴。这让我想起远离闹市的小葛的家,坐落在街灯昏黄的里弄,马路高低不平,店铺商品不丰,似乎不曾有过躁动与浮华,夸饰与非分。那么,剩下的,应是“本真”了,犹如去掉外壳的虾仁,白里透亮。我们这上海朋友的品性,大约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滋养出来的吧。
在离沪返黔的火车站月台上,小葛送我、光伦、中民每人一盒刚入市的“膨化蛋糕”,看他意思,莫非是说:相交十年,友情仍新?
没有想到的是,他研究生毕业后,居然又被分回兴义,这显然有违他的初衷,虽然他说过:兴义唯有气候好,故土毕竟难离呢。黔西南始终没有留住小葛,他于1986年回到上海-长江口的“崇明岛”,黄浦江的东北面。这样不知他算不算浦东人。因为浦东曾被他们的上海老乡称为“乡巴佬”。小葛不算“乡巴佬”,然而在贵州工作多年,已不被老乡看着上海人了。还能在“崇明岛”立足,算是对他这种“贵州人”的恩赐,虽然有被视为“乡巴佬”之嫌。而他奉献了青春的兴义师范改为专科学校后,那洋洋35万字的“校史”,仅在其“名录”留下“葛文中”三个字,以及在“体育系”一栏说他是“负责人”之一。在校工作十五年,仅留下廿多字的记载。
前两年他退休后,曾携夫人来兴义。想必他对学校于他的冷暖并不知情,即便知晓,大约也不会影响他与同事间的友情,以及对留在这里的青春时光的眷顾。旧地重游的回味,当是温馨而绵长的,却是以上海同贵州的巨大反差,和老乡的白眼为代价的,因而总免不了五味杂陈。其实,这就是人生。人生经历的酸甜苦辣我们都有过,何止是葛文中呢?只不过味道不尽相同,各有特色罢了。所以,我们有八大菜系,以及散落民间无法入“系”的野味,否则,何以称“舌尖上的中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