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看书了,难得一个清闲的周末,打开被我冷落已久的书柜,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扑入眼帘。我有些好奇,抽出来一看,哑然失笑,原来是父亲帮我装裱的书。书面用广告纸包装得平平整整,用蚕头燕尾的隶书,工工整整的写上“唐宋词百首浅析,装订于2019年3月25日”。卷起的书角一页页整理得平平整整,有几页卷得顽固的,还用曲别针卡住定型,像把一间破败的老屋精心装修了一番。
捧着书,我百感交集。这本《唐宋词百首浅析》出版于1982年,是我少女时期的心爱读物。书中婉约派诗人李清照、柳永,豪放派诗人苏轼、田园诗人辛弃疾,他们的诗词陪伴着我度过敏感又多情的少女时期,曾是我枕边的心爱读物。几十年过去了,如今书页发黄,书质变脆,书角卷起,封面早已破损,不知去向。时过境迁,被俗事所扰的我,很少翻阅这本书,任由它在书柜里沉睡了多年,没想到竟然被父亲发现,让它又重现新的活力。
去年父亲从普安老家来兴义小住。91岁的父亲,耳重。跟他说话像打雷,很费劲。所以父亲很少与我交流,常呆在书房里看书,把《唐宋词百首浅析》找了出来,抄抄写写,还把有些发音特殊的是字,用笔打上一个点,在字上方给我标注好拼音,提示我正确的读法。
父亲对书的热爱,我从小就能感受得到。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找到一本厚厚的书,一看是《故事会》的合订本,共八本。父亲把每本书的边沿戳两个小孔,用细而坚韧的麻线把书整齐地穿成一本。我感到奇怪,干嘛要把这八本独立的书合订在一起,不嫌麻烦吗?翻开第一本书的封面,才发现封面和扉页间夹着两页纸,是一篇手写的文章——父亲读连载故事的心得体会。原来这八本《故事会》里连载着一个故事,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不因哪一本书丢失而为读者留下遗憾,父亲把这几本书合订在一起。我满怀好奇,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这个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侦破故事,顿感酣畅淋漓,如沐春风。
父亲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擅长诗词歌赋和书法,我家住的那条街,每到过年时,请父亲写春联的络绎不绝,很多春联都是父亲根据人家的要求,字斟句酌,即兴创作的。
父亲喜欢藏书。家中的柜子里珍藏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四大名著,还有《红岩》《七侠五义》《红旗谱》《老舍文集》等书籍。在我们小镇,父亲算是一个文化人。父亲对书极为爱惜,每次看书时,必把手洗干净才去拿书,书的边角抹得平整,不让每页纸的边角有丝毫卷曲。父亲常说,对书的爱惜,就是对知识的尊重。
父亲对知识的尊重,不止于对书的爱惜,还有严谨的学习态度,对文字的读和写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父亲的中山装的口袋里,时常揣着一本字典,别说对不认识的字,就是对模棱两可的多音字,父亲一定要用字典查出正确的读音。父亲常说,读错一个字看似小事,可对教师来说,就要误人子弟了,误导的是几十上百的学生啊,这个损失不可估量!作为老师,不认真的教学态度是不可原谅的。
父亲常要求我大声朗诵课文,对于不认识的字,有时懒于查字典,自作聪明“认字认半边”,含混不清地小声念着,想蒙混过关。此时父亲成了明察秋毫的“包青天”,眉头一皱,双目一瞪,手一拍桌子,喝道:“老毛病又犯了,检查一下,是哪个字读错字了?”我只好乖乖地拿出字典,在父亲督促下把正确的拼音标注在字的上方,又被勒令读十遍才罢休。几十年过去了,给不认识的字标注拼音已成了我多年的阅读习惯。
对于字的书写,父亲也是一丝不苟,横竖撇捺,一笔一划交待得清清楚楚。为了让我认识到写错别字的危害,他常向我讲述“一个偏旁毁了一座城”的故事,说是清政府正规军队望风披靡的农民军队太平军北伐时,驻扎在仪征城外,先行官让小校向主将请示路线。此时,主将正在与人议事,随手写下手令。先行官拿到手一看:“烧城而走”,虽感吃惊但又不敢违抗,于是下令每人准备一大把柴火,拂晓前烧城。事后主将责问为何烧城?先行官拿出手令,主将捶胸顿足:我竟把“绕”字写成了“烧”字,好端端的仪征城化为灰烬,这都是我的过错啊!这个故事让我吸了一口冷气,一个错字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如果医生在给病人开处方时把药的计量写错了,不就要人的命了吗?一字值千金啊!在我小小的心灵里,就播下了认真学习、尊重知识的种子。
身为一校之长的父亲,在同事的眼里,穿着上没什么派头,是极土气和抠门的人———一双老式的解放鞋、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服贯穿四季。因为贫困,油水少,学校老师们常出钱凑份子,时不时会约着上馆子撮一顿,改善一下伙食。可父亲从不参与,父亲常说:一顿饭吃得再好,最多只管一天,如果省下的钱买一本好书,兴许会影响人一辈子。父亲常回忆当年他读书时的艰难,那时他在离家二百里地的盘县读书,没钱坐车,从家到学校要走整整两天。带去的钱交了房租和伙食费,连买课本的钱都没有,只能头天借别人的书,连夜赶着抄写,第二天一早赶紧还给别人。当时没有电,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抄一夜的书,两眼冒金星,连眨眼睛都疼。擤出黑黑的鼻涕,才知道满头满脸都被油烟熏成了“黑人”。冬天手背指头满是冻疮,开着裂口,流着淡血水,把抄在纸上的字都洇花了,很是沮丧。于是许下心愿,一旦经济能力允许,一定要多买书读。
那时我家生活很拮据,但为了培养我们多读书,读好书,父亲省吃俭用,订阅了《故事会》《少年文艺》《作文通信》《中篇小说选刊》等书箱。小镇民风淳朴,不兴锁门,习惯互相串门。邻居小孩常出入我,有在我家呆着看书的,有借回去看的。他们有些读书不爱惜,常把书页弄脏、弄皱、撕破,甚至有丢失一两本的现象。特别是街上一个叫张龙的男孩,身上披一块挂一块的,似乎没穿过干净合身的衣服,常拖着两条大鼻涕,我们便叫他“大鼻浓”。“大鼻浓”的妈妈去世得早,他爸爸忙于地里的农活,无暇照看他,饥一顿,饱一顿,放学后浪迹街头,爱偷别人家的东西吃。我们厌恶他,常叫他“大鼻浓,饿死鬼!”可父亲常常叫他去我家看书,还送给他那时流行的手巾帕,给他擦干净鼻涕。到吃饭时,父亲又留他在家里吃饭。看他狼吞虎咽、贼眉鼠眼的样子,我就怀疑我家的书是他偷的,恨死他了。震慑于父亲的威严,又不敢撵他,只盼望哪天父亲突然改变想法,把书藏起来,“大鼻浓”就没机会来我家了。
一天,父亲用面粉熬成糨糊,又在不厌其烦地对破损的书籍仔细修补。我瞅住了机会,向父亲提议,干脆把书收起来,不让别人借,书不会被损坏,又不会再丢失,多省事。父亲不悦,停了手上的活,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把书藏起来有意义吗?能体现出书的价值吗?喜欢读书是好事啊,知识要分享才能传播呢。丢失的那几本书,可能是哪个借去忘了还了,落在爱书人的手里,终究是体现书的价值的。”“什么借了忘记还,分明是偷走的!”我没好气地说,“那个‘大鼻浓’,我看他就是来蹭吃蹭喝顺便偷书的,偷了我们家的书,还要贴饭给他吃,该他的啊?”父亲一跺脚,指着我厉声问:“你叫谁‘大鼻浓’?人家有名有姓,你在哪里学得这么没规没矩?连人都不会尊重了!”看我低下了头,做认错状,父亲降低了声调,语重心长地说:“张龙这孩子打小就没母亲,够可怜了,我们要学会尊重人,同情人,能帮就多帮一点。我们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做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懂得慈悲,懂得爱,懂得宽容。连小猫小狗都有爱,何况人呢!
来我家看书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晚上,大人没事也跟着小孩往我家跑。为了表示热情,我在房间里增加了大大小小的凳子,父亲索性把珍藏的书全部搬出来,还动手做了个简易书架,把书一层层整整齐齐排列着,便于堆放和查找。还专门配了两本字典,用毛笔写了“爱护书籍,勤查字典”的条幅张贴在书架上方。晚上有时间,父亲就会说书给我们听,我们爱听《红岩》,父亲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大人小孩都围着他,父亲很有成就感,精神振奋,情绪激昂。在抑扬顿挫、充满激情的讲解中,我们认识了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龙光华等许多不平凡的人物,敬佩他们钢铁般的意志,对党的坚贞不渝。为江姐所受的酷刑流泪,佩服小萝卜头的机智勇敢……这些革命英雄的形象,深深印刻在我们脑海。在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忠诚的信仰、坚强的斗志、坚韧不拔的毅力,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家房间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阅览室,成了大人和小孩的精神乐园。后来我们那条街的人家,家家都有一两个考上中专或者大学的。那个叫张龙的,后来考上了师范,在父亲任教的学校教书。那条街成了整个小镇津津乐道的“文化街”,邻居们都说要感谢父亲,感谢他这些年精心营造的读书氛围和无私的奉献。
如今父亲年纪大了,不再写春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哥哥和我。受父亲影响,哥哥喜欢书法和文学,是我们县城里诗词协会的会员,喜欢与父亲探讨诗词的平仄韵律。父亲一直保持着爱看书的习惯,还订阅《晚晴》《夕阳红》《退休生活》等书籍,他的三五个老友常聚我家,或大声的“吼着”交流,或一人捧一本书,沐浴在夕阳中,一派温暖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