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院子里栽着三株梧桐树,树龄已经颇有些年岁。因时光久远,强大的根系向着四周蔓延,及至冲破泥土的束缚,露出了地表。倒是树冠开阔,枝叶繁茂,每当行人路过,睹物伤怀,看到那些沉淀着岁月之痕的印迹,竟也难以躲避变幻无常的风云,悄然间,似乎有种隐隐的痛在心房里抖动。
三株梧桐树立在窗前的不远处,紧紧偎着院墙边,如同那座老旧败落的深深庭院,静谧安然。梧桐树倚墙而生,春末夏初之际,雨水增多,光照渐长,硕大的梧桐叶层层叠叠铺陈在天井里,像极了一团芭蕉扇。尤其那喇叭状的紫色梧桐花,连缀在枝头一端,风吹过后,洒下片片韵香,漫溢在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又让人觉得,在泥土里长大的生命,无需精雕细琢,却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只是,这些梧桐树经风历雨,几遭磨难,方才九死一生。可想而知,生命意欲按照寻常的自然法则存活下来,是何等的艰难。
在北方的平原地区,梧桐树是一种常见的落叶乔木。它遍布各处,自然不具有物以稀为贵的特质。但那笔挺的树干生长极快,一个雨季过后,梧桐的茎叶就会脱胎换骨,俨然不同于硬实的白杨,一节节延伸下去,需要数度春秋才能长大成材。正因为于此,梧桐的木质显得柔软,是制作乐器的上选材料。
知道梧桐树又叫爱情树是长大以后的事。这个名字,曾一度让我痴迷。它的凄美,如落在秋天里的风花雪月,给历代文人留下过无尽的遐思和道不完的千愁百结。唐诗里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像《诗经》里的浪漫和离愁一样凄婉。唐诗里的春悲秋愁,也只有梧桐树最解人意。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公元847年,在长安应试的温庭筠再度落榜。好友纷纷高榜得中,仕途之路走得疲惫而辛酸,屡试不第的痛苦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温庭筠;家道中落,亲人离世,接踵而至的苦难使他再也有心无力。登楼远眺,妻儿盼归,寒夜漫漫,一滴一滴的雨点,凄厉地敲打着一叶一叶的梧桐,滴落在无人的石阶上,一直到天明。
这一年温庭筠35岁。一个落日斜、秋风冷的年纪。但他身上的孤傲依然没有褪色。“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他的痴情,尚在梦幻的生活中起伏。
可是梦终究会醒。温庭筠的失意并不孤单,那个浪迹天涯的李白,早已尝遍现实的苦涩,看到过世俗的险恶,也便有了“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情怀。这首写于公元753年的诗作,正值安史之乱爆发之时。在长安为权贵所排挤的李白,被赐金放还。政治上的抱负荡然无存,在去与留的抉择中,李白最终远离官场,开启了一生的流浪。
温庭筠的失意,李白的收场,都在时间的暗影里渐渐消逝。纵有千万不甘,他们却无法阻挡命运的车轮。但是没有了勾心斗角,孑然一身仗剑天涯,做个与世无争的闲人,不也过得妥帖吗?就像白居易那样,秋庭不扫携藤杖,闲踏梧桐黄叶行。在满是梧桐落叶的院子里,闻着嘎吱作响的踩踏声,没有远离故土的无奈,也无需卑躬屈膝地看人脸色。渴了,一杯春露留作客,饿了,两腋清风几欲仙。生活,如此而已。
“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栽一株梧桐,花前月下,有伊人相伴,清风逐夜,帘外潺潺,不必踟蹰不决,更不必在世俗的龙套里纠结,想想真的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