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那天正赶上天下着无边无沿的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白茫茫的遮天蔽日,几米外看不见人。父亲赶着雪地里的马爬犁,带着一袋小米,从几十里地的大山里来接母亲,从此,就算成了李家的人。没有任何聘礼,那一袋小米,解了母亲一家当时的饥寒交迫,救了弟妹的命。那年,母亲十八岁。
母亲1940年生人,嫁给父亲那年正赶上58年闹饥荒。姥姥去世得早,姥爷常年有病。母亲是长女,没上过一天学,为了家里年幼的弟妹,过早承担起养家的重担。看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弟妹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命不保夕,不得不过早嫁给了父亲,为了换一点米粮度命。
母亲本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就在母亲出嫁的前一年冬天,二弟也就是我的二舅终究没耐住饥寒,仅活到八岁就匆匆离世。母亲说,那年冬天特别冷,鹅毛大雪下了足有一月,大山被封,人进不来出不去。与世隔绝一般。二舅本就体弱,身上又无衣保暖,一件破旧薄衫难遮寒体,整日围在火盆前烤火。靠山而居,不愁的就是烧火柴遍山都是,可柴火再多,不顶饭吃,不当衣穿,一样又冷又饿。天好的时候,母亲和大弟弟一起进山砍柴,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换点粮米一家人勉强度命,没多久,二舅七火归心,死时一身瘦骨如柴。随之,姥姥本就体弱多病,难忍丧子之痛和饥寒,也撒手人寰。当时怀里还有刚刚五月大的婴孩嗷嗷待哺,无奈送人勉强活了下来。转年,为了弟妹能活命,一袋小米,我劳苦一生的母亲,又和父亲挑起了十几口人家的大梁。
母亲结婚近十年后才怀了大哥,生有我们兄妹五人。只是生二姐时正赶上寒冬腊月,不知患了什么风病,生下不到一月便夭折了。母亲常遗憾地说,那个孩子,生下来就看得出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那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应该是我们几个孩子中长得最俊俏的一个。只是没赶上好时候,那时候家里穷的叮当响,天寒地冻,吃饱饭都不错了,哪有钱给孩子看病。都是靠天养活。
母亲命苦,性格刚强。生产队里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肩挑背扛,是男人堆里的“男人”。即便如此,结婚近十年没有生育,也没少受大伙的白眼儿。生二哥那年,依然正巧还是十冬腊月,十几口人家的日子,清汤寡淡。二哥那会儿整夜哭闹,常惹得爷爷大发脾气,母亲不得不整夜抱着入睡。还没满月,因受了风寒患上了严重腿疾,两条腿肿得象杠子一般无法下地走路。父亲不得不背着母亲四处求医,几年后才逐渐治好腿病。
人生免不了风雪交加,也阻挡不了雷雨相伴。在我四个月大的时候,因过度劳累,母亲病倒了。那年正是1972年,父母已由近二十口人的大家庭中分家另过。那年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自己拓坯盖了两间小草房,还没来得及抹好一指宽的墙缝,我便出生了。八月母亲病命悬一线,连续三天不明原因地呕吐昏迷。半夜大雨滂沱,父亲赶着生产队里的马车,把母亲送到十里之外的医院时,已是奄奄一息。医生查找不到病因,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无奈做腹腔手术进一步检查,待取出贴在后腰上黑色腐烂的盲肠时,医生感叹,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刚强的女人!
母亲一直生活简朴。我们兄妹各自成家后,生活条件逐渐好起来。可她依然粗茶淡饭,粗布旧衣,从来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我们给她买的衣物,平时总是舍不得穿。每次买回去她都会数落一番,说我们生活不懂节俭。给她的零用钱,舍不得花一分,用一块手帕包起来,春节的时候,拿出来给孩子们当压岁钱,比她自己花了都高兴。
一年冬天,给母亲买了新的棉衣带回去,帮她收拾柜子的时候,我吃惊的发现,原来买的冬天和夏天的衣物,竟然都叠得整整齐齐安放在柜子的一角:“妈,你怎么不穿?留它干嘛!非得穿那些旧衣物吗!”我气得把那些多年的旧衣物都扔了,母亲心疼不已:“孩子,日子不好过啊!能省点就省点,你们挣钱不容易!”母亲满脸凝重,我知道,母亲是穷怕了,苦怕了。恐怕唯有经历饥荒年代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真正意义的苦。而母亲,宁愿自己苦,也不愿苦了儿女。
对于母亲,我承认我是愧疚的。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身体还尚康健的时候,我没能力完成带她出游的心愿。待有能力想带她出去走走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长途的颠簸。
2000年,女儿上小学的那年冬天,我正在露天市场卖各种不怕冻的食品。那是一个临时的小市场,在两处居民楼中间的路旁,一阵阵北风呼啸,冻得人手脚猫咬般钻心地疼。母亲不忍,连夜缝制一双厚厚的“手闷子”给我送来。那天雪花漫空,簌簌而下,仿佛在讲述一个冬天许久的故事。街上行人稀少,我独自在雪中不停地踱步,以增加身体的热量,这时一辆客车驶来,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位走路蹒跚的老人,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头上,发出刺眼的白,她径直向我走来,我这才发现是母亲,母亲从布兜里拿出“手闷子”递给我:“快带上,比买的暖和多了”,说着,就给我套在早已冻得半僵硬的手上。她眼角仿佛有晶莹的泪光闪烁,不知是雪是泪。手套翠绿色的布面,手腕处是由一块带有粉色小花的面料衔接而成,戴在手上,仿佛整个春天在我手心绽放。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心顿时被温暖充斥,着实减去了许多那年冬天无法言说的冰冻之苦。后来,那双“手闷子”一直被我安放在衣柜的一角。那年,那是母亲自己唯一一次走出家门,也仅仅是为了看我而已。那年,我第一次发现落在母亲头上的雪白得那么刺眼,也再不曾化过。
我不知道我一直喜欢雪是不是与母亲有关,但我知道,母亲对儿女,对整个家,远远超过一场雪对土地的奉献。历经人生沧桑之后,偶尔回首时,我发现,其实母亲就是一片土地,而生活和儿女如同一场场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