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和舅妈都怀着孕的时候,舅妈曾经向她提过要求:妹妹,这次你要还是男孩,我要还是女孩,咱俩就换换吧?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么答应的,只知道后来没有换成,因为她俩都生了女孩。母亲生的是我,舅妈生的是四凤。四凤比我小俩月,我是母亲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而四凤是他们家的第四个女儿。舅妈一直没能生个男孩,她一生深以为耻。
我和四凤在各自的村子里长大,我上小学,她也上小学,我上初中,她也上初中,我上高中,她出去打工去了。
我高中住校,每月才回家一天。高考前,突然听母亲说四凤的一只手没了,家里正商量着怎么找老板要说法。舅妈还曾经来我家找“有文化”的父亲讨主意。
九四年,四凤在北京大兴一家纸箱厂打工,工作中她的手被闷盒机所伤,老板带她去医院包扎打了石膏。换药的时候,老板说车没有年检,不能进市里医院,就在小诊所换药吧。小诊所不敢拆开石膏彻底清理,只倒点酒精消消毒了事,结果伤口感染,导致截肢。那一年四凤还没满十八周岁,她没有保险,老板按照她每月一百三十元的工资标准赔了一万三。
高考完了上大学,我似乎一直没有机会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聊聊她受伤的事。只偶尔去舅妈家,看到她空空荡荡的袖管心里一阵空空荡荡。我没有看到四凤因为只剩一只手而难过,也没有看到她怎样艰难地练习用一只手生活,我看到的是她用一只手麻利地做一切事情。母亲总是说,四凤真能,一只手啥都能干,还会绣花呢!
我读大学的时候,四凤定了亲。我毕业后定居省城,在舅妈家又一次见到四凤的时候,她的一双儿女已经高度及肩了。我恍惚想起杜甫的那句诗:“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舅舅已经去世,舅妈年纪大了,她只絮絮地和母亲说着话,似乎依旧因为“没人”而叹息。四凤忙前忙后,择菜,洗菜,剁鸡肉,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炒菜。我站在旁边扎撒着两只手,不知所措。
暑假回乡。四凤突然来电话:姐,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四凤一大早骑着电瓶车,赶了三十多里的路跑来见我。她右手把着车,袖子里的左臂勾着刚刚给我打完电话的手机。表妹风尘仆仆,已见中年的风霜。她知道我马上返城,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塞给我一卷百元大钞说:姐,这点钱带给姑姑!
我怎么能要她的钱呢,她靠着一只手起早贪黑打工挣的钱!我给她塞回去,她又塞回来;我给她扔到她的车筐里,她拿起来又掖到我的行李包里。她骑车要走,我一把拽住。我叹了一口气跺了一下脚突然就迸出泪来,我弯下腰难过地说:凤,我妈有钱,她有我爸的遗属工资!你挣钱不容易,留着自己用吧!四凤也跺了一下脚扭过身:姐,拿着吧,你不知道我多想去看看俺姑姑……四凤掩面拭泪而去,残缺的手臂依然勾着那部手机。
钱掉在地上,一卷一卷的散着,被晨风吹动。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又想起了四凤的母亲,舅妈和父亲同一年离世,她为“无子”而抱憾终生,殊不知四凤并不比任何男人差。去的人去了,只留下我和风中的四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