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岁高龄的卢惠龙老师近影 (图片由卢惠龙提供)
作者的长篇报告文学《鲁布革启示录》和中短篇小说集《不设防的爱》 (资料图片)
每每读到杨万里的“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就会想起安龙。
安龙的夏天,是宜人的、诱人的。
东郊那“陂塘海子”,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驻安笼(今安龙)游击招国遴,捐俸率先修了一段石堤,后被称之为招堤。海子里种了荷花,海子的绿和荷花的红,酿成了自然绝妙的胜景。
一到这里,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红楼梦》开篇,不就云蒸霞蔚、山空水灵?当然,神形不会雷同。安龙这里的山,独立又连缀,一座座圆形,石与草层次分明。石的圆压着草的圆,层层相盖。随着人的远去,圆的轮廓模糊起来。山呈了圆锥形,金字塔一般,只是少了狮身人面和卢克索文化瑰宝。不过,阵阵袭来的荷香,那三千年前的法老又何曾体味得上?这山景有招堤相辉映、相陪衬,让人终觉天连水茫,山接天帷,迷迷薰薰,一幅青色与乳雾相渗透的卷轴山水画。
四十多年前,我就有心邀约黔西南的文人们,来此一聚,姑且称为“笔会”吧。所谓笔会,就是文学艺术爱好者,在约定的时间和场合同时进行创作、交流的活动。言外之意就是笔墨聚会的意思。
设想一下,盘江八属的同好,聚集在一起,在风景如画之地,各自创作,相互交流,畅聊所爱,讨论所困,没有隔阂,没有猜疑,没有嫉妒,没有文人相轻,没有欲望膨胀。写作中遇到什么问题,相互切磋;有什么难题,一起探讨。谁写了篇佳作,大家一起高兴。一人的喜,一人的忧,都有公共性质。这是何其美哉?岂非人生快事?往大里说,也有利于黔西南文艺的繁荣发展。据我所知,自1965年起,兴义地区重建(之前曾因短暂并入安顺地区)以来,尚属首次,也有开先河之意。
但是,我似乎没有这种资格,举办笔会属于文联的职责范畴。
这里要补上一段旧话。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兴义地区没有文联,我曾在八十年代初,多次以省文联委员的身份,向地委呼吁成立地区文联。那时正处于机构调整,编制紧缩,呼吁自然也没有被接纳。
1983年一个秋天的黄昏,新落成的州政府大楼前,堆放着一些基建剩余的原木,我与宣传部的赵范奇饭后散步,坐在原木上聊天。这时,州委领导仪邦钦也散步来到旁边,和我们并排而坐。
我在仪邦钦领导下工作了十多年,楼上楼下邻居也有十年,彼此熟悉,信任,说话少有顾忌。闲谈中,我又提到黔西南州应该成立文联,因为现在已经是一个自治州了,文学艺术应该有个机构来规划、发展。不料,邦钦说,你要作好去文化局的准备,州文联的工作由文化局先担起来,条件成熟再说。
1984年伊始,经州人大任命,我去了文化局。除了文化局自身工作外,也承担了文联的一些事务。在文艺创作方面,先是恢复了一度停刊的《原上草》,除我与王文科而外,还请来普安的董家齐,在铁匠街老专署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一起办刊,矻矻终日,只想把刊物办得面目一新。二是编印《黔西南州小说选》《黔西南州剧作选》两本书,内部发行。
准备在安龙办个笔会,也在我心中酝酿很久了。决心一下,我开始与州直和八县的文艺创作骨干一个个电话沟通,询问他们的身体和创作情况,询问他们有无兴趣到安龙一聚?打了两天电话,回答都很如意。望谟作家张静枫说:这当然是好事呀,老朋老友,黄豆下酒,难得,难得。老朋友也不能长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呀。
只有州委的康后元,无法参加,这令人非常遗憾。我们请不动康后元,他官大,官越大,自主支配的时间越少。他几乎称得上日理万机了,但听说他正悄悄写作长篇小说《山国烟云》,最该来笔会休整。他是黔西南文学大家,他从贵阳农校毕业以后,没有钟情于米丘林、李森科,他心里装的依然是艺术女神缪斯。1964年,因一篇《走大寨之路》的作品,他去北京参加全国青年创作积极分子大会。他曾经在1965年创作了长篇小说《绿芽知春》。文笔一贯淋漓酣畅,文采逼人。后元天性乐观,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笔会若有他就热闹了。
我还请了贵州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编辑龙国义,请他来指导创作,来给黔西南的作者们,说说出书的要求和路径,这是大家很关心的。他说他手头正在看我的小说集《不设防的爱》清样。我说不妨带来安龙看吧。他欣然答应按时到会。我知道,他是贵阳师院中文系毕业的,家住龙洞堡,布依族,嗜酒。我打趣道,包谷酒管够。他一阵开心大笑。
而后,我就与办公室主任宋才汾、财务人员张卓美,去安龙打前站,选点、订房。
时值八月,安龙实在是大美。招堤横亘海子,连着金星山。堤上长满茸茸绿纤,行行垂柳,蓊蓊郁郁的。碧波之上,绿光之中,亭亭荷花,原是嫩白,又点染着淡红,酷似王冕所画的无骨荷花,这大概是荷叶交错掩映的缘故吧。在自然所赋予的充满韵律的空间,我想,我们的作者也一定会喜欢这样的环境。
几经比较,我们选定离招堤最近的安龙县招待所,二十间房二十天时间,食宿热水全天候供应。
跟着,州委宣传部的赵范奇来了,他写小说有十多年历史,他从小在平坝县农村长大,农村的生活总是牵动着他的心思,他的笔。他有许多来自农村生活的构思,人物也在他心中涌动,只差落笔于纸上。他那时算得上是何士光的粉丝,对何士光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种包谷的老人》五体投地,极端到用毛笔把《种包谷的老人》工工整整抄在稿纸上。他常说,淋一瓢粪水,能写2000字,没有本事是不行的。后来,他的《西去无车路》在《花溪》发表以后,被《小说选刊》选中。《西去无车路》是他小说创作的一次突破和升华。成功的原因,除了他艺术上的执著外,主要还因为他改变了过去创作中理念的东西较多,社会的、哲学的负载较重的弊病。后来,他的《大路拐弯的地方》发在南京的《雨花》上。
黔西南师专的吴厚炎老师来了,他有一个长篇散文的构思,他说可能要写上万字。他是1963年贵阳师院毕业分配到兴义的,一直当老师,我们交往密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开始在《贵州日报》《儿童文学》《花溪》《山花》《诗刊》等发表小说、诗歌,有作品选入《贵州新文学大系》。《画家》《桃林曲》《在通往水库工地的路上》《三峡吟》都是好诗。他的《长城》在《诗刊》突出位置推出,被冠了无名诗人的称谓。他散文的文笔也很好,何士光曾对我说,吴厚炎的文字,是全省一流的。现在,他想写散文了。他关门闭户,埋头写作。兴奋时,出来聊几句。笔会结束前,他两万多字的《月涌大江流》完成,这篇散文汪洋透辟,仪态万方,深意存焉,很快在《原上草》上与读者见面。
军分区的冉茂荣来了,他这辈子仿佛是为小说而生,投入、专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阅读极广,死啃中外名著。他一副笑脸,眯着细眼,脑子里转着的是他的人物、情节。他的《躲雨》我最喜欢,多次肯定、提劲。后来,冉茂荣的写作长足进步,《一墙之隔》《妈妈失踪的夜晚》《正是读书好时节》《几重天》《宗柏先生祭》……不断出炉。《广西文学》《贵州作家》上,也有新作。他的重头戏长篇小说《玫瑰与废墟》也圆满告罄。他整天在马斯洛、乔恩·卡尔森、诺亚·卢克曼、杰克·哈特、蒂贝尔吉安间悠游,仿佛这是生命价值所在。依我判断,他是黔西南读书最多的作者。
望谟的张静枫来了,静枫是德高望重的长者。1953年,他从望谟骑马到贵阳,在《贵州文艺》编辑部改小说,这在今天已难想象。1953年起,他有《麻山姑娘》等几篇小说发表于《贵州文艺》。1957年3月,在《山花》发表组诗《小店的早春》。后来在望谟县做了文化馆馆长,出版散文集《盘江三叠》。他烟瘾很大,手指熏得发黄。他的小说、散文都是贵州农村题材,爱用贵州方言,文笔很滋润,从容勾勒出一幅幅山乡的风情画、风俗画。他曾邀约我到望谟农村去玩,参加农村的祭拜,杀猪吃泡汤肉。交往中,我发现他真的对农村生活很熟,这是他写小说的根基。
王文科来了,他是文化局副局长,诗歌、小说都在行,他是布依族,兴仁民建乡人。我们同坐一部北京吉普,经过兴仁巴铃,那边就是民建乡,我打趣:民建的山,民建的河,民建出了个王文科。谁知被他伶牙俐齿、俏皮幽默地反讽得无地自容。他不时抛出一篇小说,如《我俩得相亲》,令人惊讶。后来有中短篇小说集《夏天的故事》《儿女们的事情》等问世。
毛鹰、华松林、董家齐来了。毛鹰是布依族,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大量诗歌问世,我们创作《查郎白妹》时曾请他加盟。华松林长期生活在晴隆,来安龙参加笔会,是因他正在创作一部反映回民起义的长篇小说,笔会可以给他提供时间、空间。董家齐在普安文化馆,贵州老作者了,1959年,参加过贵州作协组织的《挡不住的洪流》报告文学写作,在麻山地区住了很久。他来安龙参加笔会,主要任务是看稿、选稿。
安龙县的龙尚学、陈翰辉,是两个很有文史实力的人物。龙尚学,贵大中文系毕业,却好钻故纸堆,对文献史料有浓厚兴趣,文笔拘谨、求实。陈翰辉与龙尚学为好友。陈翰辉的小说我读过几篇,古色古香,人物鲜活。我征求他们的意见,是否参加笔会?他们一致意见是作为不驻会成员,凡有活动,他们都来。
一人一室,我只作了十来分钟的“开场白”,就各自闭门造车。他们都各自对着自己视野里的人物、风景,铺开思量、刻画……
每天晚餐之后,我们都去招堤海子散步。
出门右拐,就可沿堤而去。海子之中,田田的荷叶长得层层拥拥的,都是碧海中不守规矩的涟漪,与夕阳相上下,现出难以觉察的和谐,鸟瞰那点点荷花,黄连白,白络红,纷纷点点地洒于绿丛。荷叶参差,小风过处,此起彼伏的。一些含苞欲放的骨朵藏在高昂的叶下,被低的托住,只有随着风的往来,才时隐时现出怜人的影儿。风,捆住了人的目光,至美的光景陶冶了人的心灵。人就这样天真无邪地跟随着风的足迹,沉醉在佳景中……
作者们一天的劳累,在海子的美景中消遁。
根据几位作者的提议,我们去十八先生墓参观。我请龙尚学、陈翰辉来做向导,并讲解南明那段历史。
龙尚学、陈翰辉带大家来到安龙城西天榜山下,这里有埋葬着南明永历小王朝十八位蒙难朝臣的古墓。
龙尚学对这段历史了若指掌,他的内弟、文化厅艺研所谢彬如先生还写过话剧《龙城惊变》,表现的正是这段历史。
龙尚学侃侃而谈:
永历八年(1654),孙可望逐渐架空永历帝,企图篡位。这年三月,以吴贞毓(东阁大学士)为首的十八位朝臣,密谋联络抗清名将李定国,欲推翻孙可望。因机密泄漏,吴贞毓等十八人,被孙可望以“盗宝矫诏”罪名下狱并处死,遗骸丛葬于北关马场,史称“十八先生之狱”。朱由榔移驻昆明后,对安龙死难诸人分别予以赠恤,并建庙勒碑,表曰“十八先生成仁处”。
墓园依山势而建,我们拾级而上。墓前是一座四米高、六米宽的大石坊,四柱三门,坊上刻有“岿然千古”,左右分刻“成仁”“取义”几个大字,系贵州省书法家补书。坊柱镌刻松、梅、竹、兰花卉浮雕。墓前大石坊之后,上刻“明十八先生之墓”七字,坊柱、坊幅上刻云龙、狮子,刻工精细,形态生动。粗粝的基石固然厚实沉稳,但表层显现了时间的风蚀。坊后即墓,以细砖块石镶砌成圆形,墓后两侧树有十八块石碑,镌刻历代凭吊诗文。墓区遍植松柏花木,庄严肃穆,异代同悲之感慨油然而生。
热爱历史、正在写回民起义的华松林问龙尚学:你怎么看南明小王朝的灭亡?
龙尚学说,南明龟缩到云贵一隅,实际就宣告了灭亡。清人也是国人,而非外族。对南明小王朝灭亡感到悲凉惋惜,是出于个人或群体的认知。重要的是,是不是所有改朝换代都有历史进步性,这需要慎重研究。
我们一行,还沿招堤往西漫步,在长堤西端的金星山上,一览半山亭、涵虚阁等建筑。
十一岁的张之洞,在半山亭所写的《半山亭记》墨迹,镌刻于石壁上。
“万山辐辏,一水环潆,雉堞云罗,鳞原星布者,兴郡也。城东北隅,云峰耸碧,烟柳迷青,秋水澄空,红桥倒影者,招堤也……若夫柳岸晓风,芦花残月,云腾碧嶂,日落深林者,亭之朝暮也……”一气呵成,七百九十多字,洋洋洒洒。
我们肃立亭前,一时无语,大约在思索天才、人才之别吧?
选择来安龙写作,也感受安龙厚重的历史人文。
在笔会进行过半时,出现了一场热烈的讨论。
我们的笔会是处于八十年代中期的时间节点上。从1970年代末,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文艺的春天来临,全国的文学创作,似乎翻了个过。探索性、实验性作品轰轰然面世时,表现性作品、观念艺术、行为艺术,都拿出了绝活,被称为文学的爆炸。一度,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整个儿的朝地球蹦了起来,像墙壁似的堵在你面前。与全国不一样的是,贵州文学的高潮来得慢,也去得慢,这属于正常的文学现象。1980年代,是一个温暖的年代,是一个思想活跃的年代,是一个文化多元的年代,经历了漫长的蛰伏冬眠,倏地复苏,到处是一片春回大地的景象,到处是生的力量在暄腾。
我们的作者,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创作上经历宏大叙事的年头太久,罩着历史的阴影,很难走到阳光下去。不期而至的宽松,它为社会提供了很多可能性,而我们有的作者,对急速的变化一时适应不了。从宏大叙事到个人表述很不习惯,写作时转不过弯来。我请赵范奇说说自身体会。他结合他的作品,说他如何改变过去创作中理念的东西较多,社会的、哲学的负载较重的弊病,这对创作不利。
会上各抒己见,很是热闹。
我从一个小学生的小作文说起。这篇作文只有几行字。题目是太阳。“太阳,请不要把我的皮肤晒黑,太阳,请你把我妈妈的白发晒黑。”我说,这位小学生的个人表达,是不是比“红旗迎风飘扬,歌声多么嘹亮”更感染人?前者是个性表达、独自情怀、心灵独白,是微观、是倾心、是脉动、是生命原版,脉接地气,个性张扬。后者呢,是集体意志、团体声音、大气磅礴、浪卷潮涌,是营造、是铺呈、是号角、是虚拟矍铄。前者是个人表达,后者是宏大叙事。选择哪种表达方式,作者有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因为生命和艺术存在的方式是多样的。我们从不强调“颠覆”和“解构”,文艺创作必须做到的,便是书写的真诚和表达的真实。
我在笔会期间,主要写作中篇小说《艺术部落的后院》,在安龙拉完初稿,8万字。《山花》发了节选,两年后,由厦门鹭江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
龙国义,他来讲课。与同样嗜酒的王文科、华松林、董家齐、张静枫成了酒友。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十七八个作者,收获满满回到各自的岗位。
安龙招待所的房间里,留存了作家的思维和文字的气息,打开窄窄的木格小窗,乳汁一样流动着山中的雾气、白云和灵感。笔会期间所创作的近百万字的作品,仿佛是一座山,当平庸与浮华时代过去,我们回望,一切都巍然独立,那是一个文学的高地和料峭,一个个作者的精神和热汗!
转眼四十年了。张静枫、吴厚炎、赵范奇、王文科、龙国义、龙尚学等同好都先后作古,作别了文学艺术,他们曾经出类拔萃,曾经业绩丰硕,为黔西南作了贡献,此文也表达对他们的想念和感激。安龙笔会也成了历史,可它是有意思的一页。我们,都追求过、体验过,也就无愧了。
作者:卢惠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