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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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客

发布时间:2020-07-01  字体:   点击量: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   信息来源:义龙新区融媒体中心 作者:查世霖



  封秧门了。满栽满插。
  打好了田,把秧苗移栽到大田里以后,才过去几天,秧子就定根了,秧叶就转青了。
  响晴的天气里移栽的秧苗,是要“小死”一回——换叶的。原本的秧叶萎掉,推陈出新,长出新的秧叶来,犹如“凤凰浴火重生”。如果是阴雨天栽的秧苗,可免于此“劫”,不会枯萎,不换叶,直接“定根”,“顺手”就成长起来了。
  秧苗定根以后,直到吐穗扬花,其间这一段漫长的时期,稻田里是可以放鸭子的。鸭子喜欢水,它的成长环境,稻田里是最适宜的。它可以在里面戏水,又能“撮”到螺蛳和鱼虾,也可以捕捉到蚂蚱和其它虫子吃——那些“活食”,对于鸭子来说,是绝对的佳肴。
  鸭子非常喜欢吃螺蛳。螺蛳一般有核桃那么大。螺蛳壳坚硬异常。鸭子吃螺蛳,也是打囫囵吞的。鸭子的嘴壳子扁长而坚硬。有句嘲讽杠精的话是这样说的:“鸭子死了嘴壳硬!”说的是嘴上不服输、喜欢抬杠的人。
  核桃般大小的一个田螺,被鸭子用嘴壳子夹起来,仰起脖子,动一动,让它自由落到喉咙口。再以咽喉的吞咽功能,把螺蛳吞进喉管。鸭脖子当即鼓起来一个大包,螺蛳的轮廓依稀可辨。鸭脖子没有吞咽的动力,鸭子把脖子“一伸一缩,一伸一缩”地,硬生生将卡在脖颈里的完整螺蛳逼下嗉袋里去。性急的人吃饭,塞得太多太快,强自吞咽,噎得一愣一愣的,人们就说他“像鸭子吞螺蛳一样。”鸭子有极强的消化力。“鸡内金”是强效助消化药,“鸭内金”想必功效也差不多。“内金”就是嗉囊里壁的一层皮,厚而粗糙,像老茧一样。要将它入药,得烘焙以后研成粉末,以温水送服。这是题外话,就此打住。
  伯父解放前也是个鸭客。
  所谓鸭客,就是远行,出门放鸭子的人,和秧客、麦客、关东客是一个性质,都是在特定时段外出挣钱贴补家用。栽秧上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棚伙在一起,各出一份本钱,买几千只鸭苗,担着鸭棚,带着锅碗瓢勺,开启鸭客生涯。鸭客们初夏从家乡出发,走走停停,缓缓西进,目标——云南。
  鸭棚,就是鸭客们移动的家。一张篾席拱成棚顶,遮护着一张矮脚小木床。迁移的时候,把铺盖卷到床头去,人站在床底的“床桓子”之间,脚踏实地,用扁担横担着鸭棚步行,像北方的“跑旱船”一样。遇到大片的水田,他们就停下来,随便找一宽阔处,安置鸭棚。每天白天,让鸭子们“辐射”到附近的水田中去,“撮活食”吃。日复一日,每个“营地”呆上七、八天。觉得那一片水田都被“鸭子摸熠(方言,精光的意思)”了,没有螺蛳、鱼虾、以及一切虫子可供鸭子们果腹,鸭客们就“拔寨”迁移,挥师西进,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牧民逐草而居,放牧牛羊,那叫游牧。鸭客顺着水田放养鸭子,性质与游牧相似。不同的是,牧人走的是旱路,追逐的是草原,鸭客们因循的路线则是水和水田。
  鸭客的生活是很艰苦。一路餐风露宿,河滩或田野上就是他们的宿营地。童谣这样唱:“放鸭哥,放鸭哥,头发乱了没空梳。白天梳呀怕挨骂,晚上梳有点油多。”道出了鸭客们生活辛酸之处。
  鸭客“麾下的大军”,从家中出发的时候,还是一个个刚出蛋壳不久的、毛绒绒的小鸭子。鸭客赶着鸭子,一路西行,边放养边向云南方向徒步前进,说不尽途中许多艰难辛苦。鸭子边走边觅食,边吃边长大。几个月之后,母鸭生蛋了。于是,那蜗牛壳一样的鸭棚前,三块石头支楞着的小铁锅里,鸭客们的菜肴渐渐色、香诱人起来了。在这段旅程中,以后的日子,他们大多是以鸭蛋佐餐。鸭客们“头发乱了都没空梳”,白天要放鸭子,更没时间赶场买菜。所以,只得上顿鸭蛋,下顿鸭蛋地吃。儿歌这样唱道:“打粑粑,去婆家。婆家吃的啷子菜?鸡蛋打鸭蛋。”现在的人已经无从得知“鸡蛋打鸭蛋”究竟是一道怎样的菜,但是知道,那一定是很好吃的菜——因为它是外婆家的菜呀!鸭客们虽然吃的是绿色生态鸭蛋,但是,太单一,不如“鸡蛋打鸭蛋”那般可口;再好吃的东西,吃多顿了,都会吃腻。鸭客们这样夸张地形容自己的伙食:吃了太多的鸭蛋,都吃出泥巴味来了!
  “大棚”鸭子,晚上就用“鸭围”圈在露天坝。一夜醒来,鸭围里到处是白花花的“元宝”——鸭蛋。鸭蛋也有绿壳的,不过,极其稀少。现在,街头摆卖的绿壳鸭蛋,要多少有多少,不知怎么来的。一大“棚”鸭群里,每晚上,都可以捡到好几百个鸭蛋。
  鸭子在晚上很夜深的时候才开始下蛋。谁家媳妇手脚慢,餐饭开得迟,人们就嘲讽道:“她家的早(午)饭,得等龙广场散;晚饭要到鸭子下蛋!”讽喻人家饭迟迟不熟。龙广是黔西南名镇,商业繁荣,商贾云集,赶场天更是热闹非凡。做买做卖,一直持续到“下晚”,场坝上的人才开始散去。“下晚”就是后晌。鸭子正常下蛋的时间是在深夜。白天下的,大多是“耙活蛋”,也就是“软蛋”。那是孕育还未成熟的蛋,也可以说成是“不足月”——鸭子一天下一个蛋,说成“不足日”吧——早产。蛋壳软软的,像缩小版的猪尿包装着水一样。小时候放鸭子,那鸭子也是“下蛋鸭子”,正处于产蛋期。我扛着鸭竿在后面,撵急了,鸭子们扑扇着双翅,屁股摆来摆去地奔跑,样子很笨拙,像身怀六甲的孕妇那么笨拙,行动不如往常利索。有的步伐零乱,自己的左脚绊着了自己的右脚,自己把自己绊得跌扑下去,闹个嘴啃泥,半天挣扎不起来。大人见了,心疼到顶点,赶紧制止说:“鬼儿,撵慢一点嘛,让它慢慢走——撵急了,下耙活蛋哈!”大概是摔那一跤,动了胎气,怕它早产了。在方言口语中,“下耙活蛋”,也借以讽喻本来态度强硬、后来迫于形势,被迫作出让步,向对方妥协的行为。
  自从鸭子下蛋以后,鸭客们就开始有了收益。他们一边放鸭子,一边捡鸭蛋卖钱。
  随着时日推移,他们越走越远,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鸭子大了,云南近了,希望的曙光,越来越明朗了。
  稻禾即将含苞吐穗的时候,鸭客们经了几个月的餐风露宿,长途跋涉,终于到了云南。他们一边继续找田坝放养着鸭子,一边关注沿途的鸭市行情。探听到某个场坝的鸭价“翘市”,行情好,当机立断,把鸭子全部卖了。
  鸭子卖光,鸭客们原地调头,怀揣着到手的钱,载欣载奔,乐颠颠赶回家乡。
  我伯父当年做鸭客放鸭子,到了云贵边界一个名叫“烂田坡”的地方时,因为某些变故,就再也没回桑梓地。
  鸭群一旦感染瘟疫,那是非常难以遏制的。几分钟前,鸭子还活蹦乱跳,突然之间,有个别鸭子出现“偏头疯”,颈项强直,头朝一边歪,像偏着头望向天空一样。“偏头疯”又叫“转转疯”,罹患此病的鸭子,步幅不协调,像喝醉了酒,原地转圈,转晕了,一趔趄,倒下去,几番扑腾,一命呜呼。那种病的传染性很强,一传十,十传百,流行高峰期,鸭子们像《智取生辰纲》中喝了白日鼠白胜的毒酒的官军们一样,七歪八倒,“倒也!倒也!”不一会就倒下一片。
  有一次,伯父的鸭群出现了疫情。为了防患未然,减小损失,伯父和父亲把还没有出现症状的鸭子拿到品甸去卖。不料,在街上出售的过程中,又有几只鸭子发病死亡了。
  那年头还没有“禽流感”式的恐怖情绪,哪怕是看着死亡的鸡、鸭、猪、狗,价钱降一降,买的也大有人在,吃了也无事大吉。卖完了还没倒地的鸭子,伯父让我父亲在街头看守着鸭笼,等他。伯父提着几只死鸭子,到别处寻找买主。伯父心想,多少卖得几文,挽回一些损失。
  伯父嗜赌成性,他要找的买主也是那些“赌钱老二”。同好相见,鸭子有人接手,可是人家不付现金,怂恿伯父以死鸭子作价,当赌本,叫他“耍两把”再走。一赌赌输了,却把伯父的赌瘾惹发啦。于是,他倾情投入,忘乎所以,全然不顾及还有年少的弟弟在街头苦苦等候着他这个事。他在赌场上拼搏、鏖战,一直赌到晚上八九点钟,把卖鸭子的钱输得精光,实在没钱下注后才离开。等他醒过神来,再回原地找我父亲时,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
  伯父拎着死鸭子走后,久久不见回还。眼见天已向晚,父亲担心时间不够回烂田坡,又怀疑伯父丢下他自己先回了,于是,父亲离开街头,踽踽独行,翻山越岭,独自往“烂田坡”走。山高路远,父亲惶急、害怕、担心、紧张······夜色深浓,父亲“打不到山势”——迷失了方向,辨不清路径了。父亲走到“龙拉窝”时,在一个山窝窝里被困住,转不出来,四周都是高高的悬崖峭壁,走来走去还在那里,被“鬼带路”了。父亲处处碰壁,无法连夜走出“迷津”。山野荒凉,平时还有豺狼虎豹等野兽出没,当时,又下起了狂风暴雨,不得已,父亲只好蜷缩在一“岩偏偏”下面,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东方欲晓,我伯父才找到了他。
  那年我父亲才七岁。
  现在,我们爷儿几个每年到盘县省亲,途经当年父亲夜宿之地时,他老人家总会触景生情,遥指下面“窝凼”里,旧事重提,给我们讲述他的那次不堪经历。同时,又回忆了一回当年的鸭客兄弟。
  他乡亦故乡。伯父在“烂田坡”和伯母成了亲,定居于彼,开枝发叶,瓜瓞绵延。现在,堂兄堂嫂,侄儿侄女······全部都是地地道道的盘县人了。
  回头再说鸭客们回到家中,秋收,冬藏。过完年,春耕,夏插……“栽秧上坎”之后,秧子定根了。几个鸭客又开始组团,整治行囊,扎鸭棚,编鸭围,买鸭苗······准备停当,担着鸭棚,赶着鸭子,浩浩荡荡,向西而行。他们继续当鸭客,放鸭子去了。如此这般,年复一年。
  现而今,故乡多年没人去做鸭客,去“行脚”放养鸭子了。担起鸭棚“走江湖”、赶着鸭子上云南的“人文景观”,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鸭客这一行当,以至于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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