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没爬山了,很久。老家的山呢,更久。
堂哥家的亲朋穿过寒风,依附在火炉旁闲话中嗑瓜子,云集于酒桌边猜拳又斗地主,热闹,喜庆。与其说我把他们剩在那里,不如说他们把我晾到山上。
一阵狗吠,我才耳根清净地通往上山之路。山是主山,孤峰高耸,有插进云端的勇气。路是小路,羊肠蜿蜒,沙石磨破了儿时的几多鞋底,蛮横地亲吻脚尖。天是冰天,山地里的泥土受不住薄冰的一激,齐刷刷地往上冒出一片钉子状的泥柱,脚一踩就溃散,啧啧啧地发出清晰的叹息;山窝处青菜叶、白菜叶明显厚重了不少,颜色却深沉,被开水烫过之后冷下来的样子;撒作绿肥的苜蓿青幽幽地盖住土地,叶间不见紫花,开满亮晶晶的冰凌;枯草低头,灌木肃然,山石不语,四野一股浓烈的凝固味道,都是这天用冷炒出来的。地上无雪,眼神四处搜索后确定,没有活动的身影,只有我一个活物独行其间,以蛇行的姿势俯身向上。莫名其妙,我喜欢这样。
爬到半山腰,风开始呼啦啦地拉扯三十四岁的身体,坡陡,碎石圆滑,得几近匍匐方能趔趄前行,突然气息发短,胸口憋闷,脚下打颤,念及以前形势比现在恶劣,却可上下轻松,心中隐痛。稳住一百三十斤的骨肉,喝几大口山风,喘几大口浊气,调整好自己的小宇宙,再抬眼山顶草木披白,如灯普照,发出冰冷的热情召唤,双腿遂生出弹簧,一鼓作气,登临峰巅。
风更大了,冷气从八方灌来,身体自有一股热血从头到脚,一气贯通,使身心于风口中立住根本。仰天空茫茫,低云阴沉,伸手可拿,却罩一方山水和苍生;看远方群山列阵,面容肃穆,如待此山和山上独一无二的我检阅发号;顾山脚村庄散落,炊烟四处扭腰升空,生我养我的土地生存艰难偏能人丁兴旺。心胸激荡,为了找个口子放它们出去,我弯腰大叫,再后仰狂吼,声音狼嚎,硬邦邦地戳进这寂寥的冰天之中,又很快无息在山峦围成的口袋。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我开始边走边默默打量身边的景致,山高招风寒,却也先占风景,山顶上的枯草裹上厚厚的冰凌,本应低俯的软体站直起来,一支支亮箭刺向虚无;灌木上不知名的红色小果被透明的白色捆绑打包,那红更加深得想要透出来,有琥珀的感觉;最当风口的小树叶落殆尽,一丝不挂,冰随风走,正好在那光秃秃的树枝上雕刻出一把把冰刀,悬在半空,随时准备甩出去。最叫我惊喜的是,在一堆碎石之上,一株叶片如菊的植物一身翠绿,枝头金黄色的小花朵盛开着微笑,这是我一路走来见到的唯一的一束野花,没想到是在这冰天里的山顶上,你好!你是这山顶唯一的春光,我是这山野唯一的"人物",我当报你会心一笑。
轻快下山,酒席正酣,乡邻和亲人见我敞衣进来,问:哪去了?不冷吗?快来烤火。它们不知道我独自去爬山,我在山上百感交集地看。我笑一笑,没有挨向火边。人多,事杂,礼到返城。当天未见到做新娘的堂侄女,心却无憾,今天,她也是这个村庄唯一的一朵花,该和山顶的那株一样漂亮!
山位于黔西南兴义市白碗窑镇大水井,名叫祭羊山(每次祭它的时候用的却是猪),海拔一千八百多米,当天爬山的人是它二十年的山民,是它二十年后鲜有拜访的客人。
还会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去占有山的形象吗?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