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了,我家的田我只去过两次,身为“田主”,在田里留下的足迹,还比不上路过的外人。
世居高山,祖祖辈辈以山地为牢亦依之为生,直到我少年时,苞谷和土豆仍是村民饭桌上的常客,没有贵客登门,不到隆重节日,多数人家是舍不得把白生生的大米搬上桌子的。某家有姑娘出嫁到田坝地方,村人照例都要念叨上几句羡慕的话,仿佛这家人也跟着落进了米堆里似的。
可每家确实都种着那一亩三分田,沿山而下,二十里开外一个叫下汾田的地方,就是村民田之所在,也是村里以前主要的大米来源。这些田是土地下户时才划拨给村民的,每家按人头分得巴掌大的一块或几块,算是让高山人也闻闻米香,并聊解他们对田的热望。
南地北田,相距遥远,所以孩子只管下地,打田、栽秧、收割都是大人的事。家里种的地虽然分列山坳,但每一把泥土我都摸遍过,对田在七岁以前,却只存有一个来自大人们的印象。厚此薄彼,非人为之,地理位置使然。
夏雨涌动,蛙声噪耳。备好粮草,肩扛犁粑,手牵耕牛,身披月光,村里的男人们因时而动,一个接着一个踏上了征程。雨水来得及时,个把星期即可回家,若雨水不济,有时要挨上半个月,为了解决栖身之所,村人在田边建了简易的房子,以供大家食宿之用。小时候我问父亲怎么还不回来,母亲看看天色说快了,父亲在为我们打米呢。接下来就是大人倾巢出动下山去栽秧。弟弟就是母亲栽秧回来的晚上出生的。收获的时候最是热闹,村里的拖拉机全部出动,一早装满一车人出去,傍晚装满一车稻谷回来,大人们坐在谷堆上扯开嗓子一喊:“快来下谷子了。”留守的家人都奔在一起,按照编号把自家的几麻包谷子背回家去。丰收或歉收都掩不住高兴,反正地才是大家指望的根本,这点谷子算是生活的调剂。突突突从早响到晚,打米机忙碌了好一阵。米香漫出房屋,在炊烟中散满村落。
来来去去,外向的父亲和当地一家朴实的余姓认了家门,多了几分便利。打田栽秧,父亲皆可空手而去,牛有人出,食宿有人管,还帮忙下田。我也多了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哥,农闲时他们到家里走动,渐渐和本家一样亲热起来。同样是远地种田,我家轻松不少。有村人说父亲鬼点子多,父亲说只有用心,关系才是生产力。如今,我们两家还保持着一贯的往来。
在眼见和经历了以上的事后,七岁那年,我才和父母一起到了田边。父母在田里忙活,我插不上手,正好沿田埂追逐逗人的蝴蝶玩,兴致方浓,眼看一只斑斓的蝴蝶就要到手,忽然看到蝴蝶小憩的草丛下面有一条蛇,黑乎乎的,头尾藏在田埂里,镰刀把般粗的身体不断蠕动,我当时吓得“妈哟”一声大喊,飞快转身,跳进刚打的田里,溅得一身稀泥。母亲伸出厚实的手拉我在怀,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
第一次到田里,就吃了惊吓,乐得父母如今说起都还在笑,我也从此落下了怕蛇的毛病。蝴蝶背后有老蛇,我之后面对漂亮的东西,总是不敢贸然出手,是不是这次经验埋下的恐惧所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田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好,除了吃米的时候。
尔后往返于课堂和房屋,劳作都在山上,和田越发生分。
第二次下田时已是我在兴义一中就读高二的暑假,父亲带我到田里为生病的秧苗施药。其时父亲凭着一股干劲,成了可以用车的干部,但他坚决说走路去。一个周末的早上,喂饱肚子,垫足脚力,父子俩一人背一个喷雾器,迎着将落的月亮和初升的太阳沿山而下,小道逶迤,山野青翠,清风悦人,说笑中我脚步如飞,加了弹簧般轻快。但随着夏日渐高,热气罩身,一眨眼七色的光晕就涌上来模糊视线,脚也慢慢发沉。当过八年兵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状况,在身后说:“又不是急行军,稳步前进。”我压住了一味向前的冲劲,和父亲并肩而行。印象中翻下了十几道山梁,穿过了三四个寨子,问父亲要到了吗?父亲说再翻几道就是了。再翻几道,一道都够得双脚丈量上好半天呢。
走出一个叫大瓦子的村寨,森然一片山林,常年踩出的小路杂草纠缠,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在我们面前牵马徐行,腰间一把亮闪闪的镰刀,肩上一根担草的担子,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突然踩上了一条溜过的蛇,大拇指般粗细,脖颈处一块锦绣,被踩到腰部,蛇猛然反身,来咬他的脚踝,差之毫厘。他继续抬腿向前,茫然无知,就像踩到的是一根干柴而已。这电光火石的一见,我和父亲看得惊心,在把为他捏的一把汗收起来后,父亲说:“你刚才踩到一条五步蛇,差点就咬着脚了。”“没得事。”他头也不低地往前走。五步蛇可是厉害的家伙,因传言被咬后走不了五步而得名。当事人的淡然甚至漠然,让我感到惭愧,并把那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的背影看做汉子。不过这样的汉子我是做不来的,对蛇,直到今天我还是选择避而远之。
翻过最后一道坡,父亲手指眼前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就是那里了。”时间已过了十一点,走出一身汗,肚子也抖得空落落的。父亲带我朝山脚下汾田水库边的一家住户滑行下去,户主叫李仕敏,老家人,因家中兄弟多,地不够种,搬到这里种果树为生,顺带帮村里看管分田时搭上的一片集体山林,他家就成了村人往来种田时歇脚的地方。并非本家,按村里一辈辈传下来的称呼,长我十多岁的他郑重地管我叫叔,他正好在家,把一早在坡上拾得的仅有的两朵鸡枞拿了出来,和青辣椒、西红柿一起烧汤下白苞谷饭招呼我们,饭后还摘来几窜只黑了几颗的葡萄给我们解渴。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包谷饭,不只是有鸡枞的缘故。
在水库下游的溪流里把药兑成药水,脱掉鞋子,挽起裤脚,我和父亲下到田里,开始分头施药。烈日当头,脚下水田湿滑,稻秧撩拨得双腿先痒后疼,像被谁不断地用指甲抓挠。疼到肉里,拔腿低头,看到一个或几个黑漆漆的蚂蟥钉在腿上吸血,父亲说不要用手扯,用巴掌拍,啪的一声,它果然乖乖地卷成胖乎乎的一团掉进水里,血也被带了下去。“汗滴禾下土”我常有经历,稻田中被蚂蟥放血是第一次。一颗米就是一滴血和汗,米比苞谷好吃,多出了一点血也是一个因素?
紧赶着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方才完工,卸下喷雾器,一身酸汗,遂和父亲到小溪流里洗澡,这是我第一次和父亲坦诚相见。青天下碧水长流,河岸边群山苍翠,劳动后放身其中,真是享受,只觉得累意也被一丝丝地泡了出来,逐水而去,不时还有小鱼小虾啄弄脚底,免费做温柔的按摩。父亲滑过来给我搓背,宽厚的大手充满了力道和温度,“感觉怎么样?”父亲笑着问。“很好。”我说。“但你们不容易。”我低声补了一句,父亲的手顿了一下,接着抄水替我冲搓出的泥垢。
爬坡返家,到一个我已记不得名字的村寨里吃的晚饭,招待我们的主家十分热情,旺旺的柴火烧出香喷喷的饭菜,饭后寨子里的一些人也围了过来,拢在火塘边和父亲拉家常,一屋子都是暖意和笑声,都是红彤彤亮堂堂的脸。走时主家还摘了一袋硕大的海子梨送我们。皓月当空,繁星满天,虫鸣草丛,我和父亲形影相随,穿行在山道林间,闲话中我问父亲如何做到这个地步,父亲说来来往往,真心相待。
再到田边已是今年七月,我吃米吃了三十二年的时候。之所以没把它算作第三次,是因为我只站在下汾田水库的坝上远望,没能下到田里,只算得上沾了一个边。相隔多年,我忘了它们的具体位置,但这一眼望出去,它们一定在里面。正逢旱情发生,一泓碧波的水库消退成了牧场,十几头水牛在库底啃食青草,水库下游的溪流乱石裸露,稻田里的裂痕如巨大的蛛网般醒目。
见我们在坝上逗留拍摄,住在水库边的住户里走出一个黑黝黝的中年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直到我自报家门,他才笑着邀请我们去家里坐。工作安排得紧,我婉谢了。交谈中他说起了到他家午饭的事,说当时家里不宽裕,守着一坝田却用苞谷饭招待我们,好在有两朵鸡枞。“那鸡枞香呢。”我说。顺着他的手指,我大概清楚了我家那一亩三分田分列在水库下流的坡上坎下,不过现在都一个样子了,都渴得张开了斑驳的嘴。几年前举家进城后,它们就在我堂哥的手里种着,由他根据收成分一点谷子算作租金。今年看来是没有分成了,不知道堂哥们的生计是否有问题?乌沙镇的领导告诉我们:镇里有几千亩田打不上,栽上秧的也严重脱水,他们正在组织农户改种蔬菜和玉米。把田当地使,但愿能挽回点损失。
这一亩三分田划归我家名下,算来和我的年纪一样长,三十二年太短,沧海还没有变成桑田,可这三十二年来的世事变化,我可以说,它们却只能默默承受。我的心田尽可种桃种李种春风,它们却只能年复一年地种着稻谷。不知道我和它们仅有的两次亲密往来和一次伤感的远眺,它们能否像我把它们种在心田一样珍藏起来?
感谢这一辈子和这一亩三分田有这些往来,让我的脚除了在泥土上划过之外,还深深地陷进去两次,多了几分实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