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农民按自然村落居住,散居的较少。自然村的名字多冠姓氏于前,如赵家庄,李家村,反映本姓家族在此聚居。亦有以寺庙为村名的,如卧龙寺,三官庙;有以地理形势为村名的,如朱家滩,杜家崖,柏树坡等,而沿大路两边的村庄,则多称“驿”“店”“铺”。
村庄房屋相毗连,左邻右舍,对户而居。大庄子有街,虽不很端直,但可通大轮马车。不成街的叫做巷道,狭窄处仅容二人错身。关中人喜欢独门独院,每家都有封闭式院落,庄基大小不等。旧时大户人家,常建深宅大院,一般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建正房,两边各几间厢房。居住时,以父母住正房为主,厢房的分配,有“哥东弟西”的习俗。院中摆放水瓮,承接天水,主要是用来防火。后院盖马厩柴房,猪栏鸡舍。为安全起见,大院四周夯土为墙,高与檐齐;或用青砖包了,墙上可行人,有垛墙,类似城上雉碟。黑漆的大门厚实,门楣设有两个门闩,上方做一门头板,上面作画,写“凝祥聚瑞”这样的吉祥语。门槛两端设石制门枕,槛内石上凿有门转窝,槛外雕为方形,俗称门墩。大的门墩雕有瑞兽,娃娃伙喜欢坐在上面玩耍,“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吹灯作伴儿”,民谣这么唱的罢。
我家的祖屋也有两进院子,东院一座大厅房住人,西院却空着。依旧时常理,老先人辟地建宅,西院当年应还盖着马厩、大车房和柴房的。后来圮塌了,仅剩下个柴房,里面闲置着两个大车轮,轮上都裹着铁。我小时还见到堂屋的房樑上,搭着一件马鞍,因年代久远,家人从未取下来看过。西院栽有数棵挺拔的椿树,院墙上罩着厚厚的“墙隔芭”,将土墙裹得严严实实。“墙隔芭”是乡间的一种藤蔓植物,比爬山虎厚实,藤条多刺,可防盗贼逾墙而入。西院荒芜,夏天却花草繁盛,我时常在这里捕捉七星瓢虫和蝴蝶。蝴蝶翩跹,捉不住时,会飞过墙头,而邻家的猫亦能飞身过来。
听父亲讲,祖父过去是个铁匠。他的生意,一门是租赁镰刀和铡刀,这通常是在夏收时节,麦子黄了,佃户们便来铁匠铺赊镰刀收割庄稼。村里的佃户没有土地,他们租种财东家的田亩,所得大部分归财东,剩余养活自己。有牲口的小户人家会来赊铡刀,给牛马准备饲料,他们又与佃户不同,雇有长工喂马铡草。祖父的另一门生意是铸造铁老瓮,这桩生意利润极大,但必须保守合约方的秘密。铁老瓮的大小,出货的数量皆不能记账,要烂在心里,带到棺材中去。因这种铁瓮都是财东家订的货,专门用来装铜钱的。他们将毕生的所得,储藏在铁瓮中,深埋于地下,以避匪患和战乱。
祖父善冶铁,嘴巴严实,附近村庄的财东多相信他的人品。祖父因之发达起来,除了盖房置业,也准备藏财于地下。父亲和姑姑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曾看到大人们夜里拉回来五六个铁老瓮,放在堂屋中间。正在屋里玩耍的父亲和姑姑,踮起脚尖往铁瓮里看,里面是空的,就冲铁瓮里大声地喊,铁瓮发出嗡嗡嗡的回声。他们愈发好奇起来,趴在铁瓮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喊个不停。这时,半躺在炕上的祖父,抽着长袋旱烟锅,眯缝着眼睛,半嗔半怪道:“就这几个铁老瓮么,叫唤这大声,不怕贼娃子听见呀!”他嘴上虽然在骂,脸上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父亲说,那时他虽然小,但从大人们的话语中隐隐知道,这几个铁瓮是要装家里的铜钱的。到了第二天,堂屋的铁老瓮果然消失不见了。
祖父去世那年,关中收成不好。祖父在梦中溘然长逝,没留下一句话。家中的铁老瓮和铜钱到底哪里去了,父亲给姑姑说是遁走了的。村人的见闻,亦说祖父去世前一天,突然看见我家西院冲起了一股“白道道”,地底下发出嗡嗡嗡的吼声。那股白气横贯日头,天空随即下起了冰冷子,村人纷纷躲避,唯恐打破了头。冷子停了,捡起来看时,却是几十枚铜钱,各家门外都有。乡亲们就都传言,铜钱是从我家遁出来的,赵家的“脉气”从此散了。
“白道道”事件后十一年,家乡解放了。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祖屋已有近百年历史,老旧了。房梁上,每年有燕子来筑窝,我们便与十几只燕子共住一室,和谐相处。父亲依旧在街上的铁匠铺里,埋头给乡亲们打造锄头,镰刀,铡刀,铧犁等农具,换得些微薄的收入。再后来,父亲的铁匠铺与公家的农机站合并了,父亲成了一名国家干部。祖父没有教给他铸铁老瓮的手艺,只留下了个有钱人的名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