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体时代,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打田不栽秧,栽秧不打田。”意思就是说,男人负责打田,女人负责插秧,各司其事。
每天一清早,队长就爬上村中间的小山上,站在那块极顶处的卧牛石上“喊工”:“大家注意听呵:男社员到xx处打田;女社员到秧田里拔秧,下午栽。”
生产队建制时期,群众不叫队员,谓之社员。社员们日出而作。可是,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开豁口”——东方才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各家两口子就从热被窝里翻身爬起来了,作出工前的准备。
人不吃早餐,一天只两顿饭。却必须拌一盆“牛料”给牛吃。俗话说:“生意无钱枉自跑,庄稼无牛枉起早。”夏季耕作,牛出大力,对它,得精心饲喂。否则,“前头那个走不动的话,人再着急,也只是干着急!”上工前,收工后,都要另外给牛加餐一盆“牛料”。“牛料”是糠麸拌和包谷面的所谓精饲料,并非草料。有些年头,打田耙地的时节,队里面还派专人负责,在“小保管室”里用大锅煮小麦粒,分发给各家各户拿回去喂牛,是为营养餐。待牛吃下“牛料”以后,再“丢”一抱“牛草”给它继续嚼着。牛草是干稻草。这时的干稻草还得喷盐巴水。抓一把盐,往一瓢水里搅合搅合,然后一口一口地往干稻草上喷。“万味盐为首”,喷盐水以增加其适口性,使牛吃得更香。
牛是反刍动物,这时的吃,就像把干粮装在胃囊里带着去干活一样。肚里有粮,心中不慌。“吃得饭,挑得担”,吃不饱,力不足,怎么会有劲干活?谁要是光想让牛干活,又不舍得把牛喂饱,那就是“吃饭不知牛辛苦”,是要受到舆论谴责的。这句村谚也是定义不讲良心、没有感恩之心的人的德行。
犁田的时候,牛拖着铧尖深深楔入泥土的犁头,一步一步,拼力往前挣。一铧一铧地犁,一趟又一趟,来来回回地,每天不知要负重前行多少里程。我认为,对于牛来说,犁地比耙地的时候还要难拖。大人们说:“犁田犁地不算,耙田耙地才叫恼火!”
“恼火”在这里就是吃力的意思。
耙地的大耙,是由中间两块木枋和两边的“拖泥”组合而成的长方形木框。拖泥是两块厚木条,它们直接与泥土接触,被牛拖着,像蛇一样在泥土上滑行,所以叫“拖泥”。两块“拖泥”之间的“耙枋”下面,各自斜插着一排剑一样尖削的钢铁耙齿,疏密有致。“打踩耙(耙田耙地)”的时候,人的两只脚分别站在前后各一块耙枋上,牛拖动大耙,带着人来回走。耙枋下面的两排铁耙齿楔入土中,硬生生划破泥块前进。反反复复地来回耙,使泥土细碎,适宜播种或插秧。牛拖着大耙和一个庄稼汉,大耙在泥土上滑行,大耙下面还有两排耙齿划削着泥土,更增若干阻力······所以,耙田耙地自然要比犁田犁地的时候牛拖犁头费力得多。
水田有水,是稀泥巴,大耙与田泥之间的摩擦力相对较小,不像耙旱地那么滞涩难拖。但是,耙田需要把田泥耙成泥浆,还须将整块田耙得“一淌平”。这就得借助大耙,赶高填低,这是很费牛力气的。那一年,有个社员赶着一头青毛牯耙田。牯子牛“展劲”(力气大)。田是新田,高低不平。一般“打踩耙”的人是两只脚各站一块耙枋之上,中心不偏不倚,压力均摊到一米多长、五六十公分宽的大耙上。受力面积越大,压强越小,牛拖着行走,就比较轻快,省力。为了把田推平,他两只脚都站在大耙的前面块耙枋上,重心前移,压力集中到前面块耙枋,以便大耙“吃”得更深一些,括带多一些的泥土前行。这样一来,只有前面块耙枋受力,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牛需要花更大力气才能拖动大耙,“拖泥带水”负重而行。肩上负荷一重,牛就走得不快,大耙上站着的那位男社员就用牛梢鞭猛抽牛屁股。
“牛梢鞭”大多是荆竹的细梢头,坚韧细小。俗话说:“细条子抽人,会更疼。”那人用牛梢鞭狠劲抽打牛屁股牛背,梢鞭急速挥动,在空中响起了惊心动魄的啸声。鞭子抽得牛屁股牛背上鞭痕累累,一股一股的鼓凸起来,触目惊心。牛吃痛得紧,迅疾提速,发足狂奔,“飞浆走泥”。站在大耙上的人稳不住重心,惯性作用下,身体后仰,眼看就要“仰八叉”倒下泥水中去。他赶忙条件反射地身体前倾,几乎扑到牛屁股上。由于他站到了前面块耙枋上,那一头固定在后面块耙枋上、供“打踩耙”的人抓着以稳定身子的“踩耙绳”,此时已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他顺手抓住牛尾巴,身体后倾,像冲浪运动员在快艇的牵引下进行冲浪一样,任牛在水田里怎么奔跑,他的双脚始终牢牢“钉”在大耙上,不会摔下来。
那个社员快牛加鞭,牛梢鞭呼呼地抽,牛屁股上、牛背上,鼓凸起来的累累鞭痕,看着都觉疼。那青毛牯负重疾行,耙了一气,停下来站在泥水里张口喘气。它那长长的尾巴倒卷起来,隐藏在肚皮里的“牛鞭”,也“长枝懒杆”地垂吊到肚皮下面,公牛累极了,就那熊样。
有人嗔怪那位“打踩耙”的社员道:“X老者,真忍得下心往死里用牛!”
其实,农民用牛,就像驾驶员用车、战士用钢枪一样,珍爱有加。有些时候,是不得不痛加鞭策。鞭子打在牛身上,痛在用牛人的心上。
回头再说一家男、女两个社员,早晨起来喂饱了牛,给鸡鸭的食槽添加了足够的水和食籽,然后劳雁分飞,各走一方,男人去打田,女人去拔秧。打田的男人是先遣队,赶后来插秧的全是女社员。男社员把田打好,扛着犁头大耙,牵着牛走开了。后面女人来插秧,连自家男人的面也会不着。多年以前,我有一个族兄曾经向我慨叹说:“大集体时候,早出晚归,‘两头黑’,白天,人很少着家,家中铁将军把门。细想起来,辛辛苦苦修建一所房子,每天只能在里面吃饭睡觉,如此而已,有点亏得慌。”这里,他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是:打田栽秧的时候,娶个媳妇,就只有吃饭睡觉时在一起,其它时间,劳燕分飞,各忙各的,没有机会“厮守”,也有点冤得慌吧。
插秧现场也并非全是女人,往往会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存在。不过,他们不下田。他们蹲在田埂上,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负责拉秧绳,各执一端。
有首山歌是这样唱的:“窝对窝来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秧鸡顺着秧路走,情妹跟着小情郎。”引用这首山歌并无其他深意,不过是为了说明,插秧是讲究横成行竖成列的。拉绳插秧,是一贯性的要求。那两个男人蹲在田坎上负责拉绳,一线一线地移动,以为准绳。拉绳的时候,他们顺便跟田里的女人们开着玩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手把秧苗插稻田,低头才见水中天”的那一排乡村婆姨们,勾着腰埋头插秧,俩男人借“起绳”的机会,故意用细细的“秧绳”带水轻弹人家的脸颊,弹得田里响起了娇嗔、笑骂、佯怒的······各种声讨之声,像百鸟争鸣,满田里荡漾着“嘻哈打笑”的欢乐。
我有一个本家姐姐,人很本分,手脚比较慢。她插秧的速度跟不上大伙,左右联手的同伴,也往往受她的拖累。久而久之,一到栽秧的时候,大伙都不愿与她联袂,搞得她很为难。于是,队长抽调她跟老弱社员到旱地里薅包谷。做那事体,快些慢些,不太影响整体运作。不过,待遇迥异。如果插秧是按“包工”计酬,得工分多,早点栽完,还可以提前放工。她和薅包谷的老弱社员,只能以“零星工”计分。公分就那点,还必须按时出工,到时才能收工。上工迟了,收工早了,都要着减工分。那些岁月里,工分就是口粮,就是钱,其多与寡,直接影响家计民生。
我们这里的口语有些是很让外人费解的。比如上面的“薅包谷”。“薅”是“去掉”的意思,薅包谷,去掉包谷(苗)?这说不通。还有另外两个说法是“薅地”,“薅草”。薅地也说不通。薅草,才是“用词得当”的。
插秧过程中,有的婆孃心肠坏。她欺负人,看谁不顺眼了,就策动人家左右的社员群众,故意留多一些档口给她,使她忙不赢,跟不上进度,落后于人,被远远拉在众人后面。然后,又把她的退路插满秧苗,将之封堵,‘关”人家在田中间,存心出人家的洋相,有意让人家难堪。所以,栽秧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德行来。
栽秧是团体合作的生产劳动。那样的害群之马,只是极个别的。而且,她的劣迹,必然让其他人对她心生顾忌,敬而远之。知道她是那种阴险小人以后,谁都不愿意与那样的危险分子联手,在一起合作。如此,到头来,她是作茧自缚,自己反倒被悄然孤立了。
以前栽秧时兴抓栽。抓栽又叫“打蘸粑”。栽秧的时候,用一个澡盆那么大的“大秧盆”装上尿窖灰,拖到田里随行。栽一窝秧子之前,先把秧子拿到盆里,抓一把尿窖灰包住秧根,再连秧带灰插到田中去。那是给秧苗一点“陪嫁”的意思,是定点施放的底肥。那样栽的秧苗,“随着手就长起来了”。拿着秧苗到秧盆里抓灰的动作,远看就像是把秧苗往盆里蘸一下那样。这一“蘸”,和吃糯米粑时,蘸糖、蘸酥麻面的动作一样一样的,所以又叫“打蘸粑”。抓栽是据实定义,打蘸粑是联想动态。
尿窖灰是什么灰呢?就是浸渍着尿液的草木灰。以前种庄稼很少用化学肥料。烧柴禾做炊饭、煮猪食时,所产生的草木灰,就堆积在旮旯角落,小便的时候,都往灰堆上尿。那长期浸渍着尿液的草木灰,就是所谓的尿窖灰。它是精致优良的“打蘸粑”的底料。
现在的人,大多种的是“卫生田”,很少使用有机肥。自然,栽秧也是栽“白水秧”,不再抓栽、打蘸粑了。栽白水秧就是素插。不用拖带累赘,拿秧盆装粪肥到田里,不用蘸“尿窖灰”。这种插秧方式简便、快捷,效率是抓栽的好几倍。
随着科学种田的持续推广,即便不做“打蘸粑”抓栽那种臃繁的落后方式,所插的秧苗一样长势良好,粮食产量更是大大高过从前。尤其是农业科学技术推广部门大力提倡科学种田,普及开展“两段育秧”、“双行密植”以来,产量一路飙升。以前亩产千斤,就谓之“大关”矣,现在,“吨良田”比比皆是。
什么是“吨良田”?就是亩产量达到两千斤以上的优质稻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