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土气,有如乡下小孩叫小狗、小石头之类。然而它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河流,每天上下班要沿岸而行,傍晚或节假日要去散步,要去亲近亲近。即使偶尔不去,也有人在耳边念叨湾塘河长湾塘河短的。
冬季,河水如蚯蚓爬过高低不平的河床,大大小小的水花是它的韵脚。比起若干城市的母亲河来,河窄水小,有些局促。是河就有母性,要不,为啥叫母亲河呢?你在上游丢一堆黄菜叶,河便小心搂着,几个月后在下游的河床上变成一簇簇碧绿如玉的水草;夏天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不知羞涩的小孩赤条条地跳进河里扑腾,河用飞溅的水花托住他们,十多年后奉献一群从岸边走过的强壮的小伙和漂亮的姑娘;你随意倒一堆泥土,它收养着,几百年后变成桔山坝子肥沃的河滩以及河滩上随风飘荡的稻香。
湾塘河是位几千岁的老人哩!一朵浪花就是一缕白发,湾塘河卷过多少浪花,经历多少风霜雨雪?一万年前的张口洞人曾到这里打鱼捉虾追逐野兽;千百年来夜郎人、南诏人、大理人、自杞国人来这里牧马,马群在河边啃食着青草和芦苇的嫩叶,主人住在帐篷里,披着羊毡兽皮,照顾着小马驹。他们见到湾塘河,见到那么广阔的坝子,他们一定心花怒放,那是水草肥美的牧场啊!这些汉子一拨一拨地走来,又一拨一拨离去,人连同马早已化成天边的云霞和四处迁徙的风。日升月旋,星换斗移,那些故事太遥远了!
600年前,那些祖籍江南的士兵来到河岸,看见荒草连天的坝子,泉水遍地,他们同样心花怒放,适合屯田!拔芦苇,伐树木,修沟渠,垒田埂,他们是种水稻的能手啊!他们呼朋唤友拖娃带仔,在泉水附近搭茅屋,立栅栏,泉水成了井水,它乡变为故乡,地名水井坡,地点黄草坝。于是河岸由莽莽荆棘文雅成“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意。
1638年阴历八月二十四日,徐霞客先生千里迢迢来到湾塘河边,今天的农机厂附近有座石块砌就的拦河坝,坝上有跳磴,徐先生看见打柴的农夫在那里洗脚,他也在那里洗脚洗衣服,驱除旅途疲惫。之后从穆家井那条小道翻过垭口进入黄草坝古寨,徐先生登高望远,但见湾塘河两岸地势平坦,人烟密集,道路八达,预言此地“可置一县”。徐先生将黄草坝古寨与云南若干府县相提并论,7000余字的《黄草坝札记》,走进《徐霞客游记》,走进中华传统文化典籍。
100多年前的清末,都匀才子解炯来到湾塘河畔任教兴义高等小学堂,先生奋笔写下《游穿云洞记》《记狮子山瀑布》,湾塘河翻腾着游进地方文学史。民国时期蒋秋溪、李大光等相互唱和,那些诗文如一盏盏油灯闪耀在漆黑的夜空,照着我们品读湾塘河逝去的岁月。直至今天吴厚炎、熊洪斌、陈明媚、岑岚等许多先生依旧延续着湾塘河的文脉。湾塘河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泥凼何氏、下五屯刘氏、景家屯王氏、革里窦氏等家族的子弟才走向贵阳,走向全国。
湾塘河沿岸毛狗路走成小道,小道走成大道,人丁一代代增多,村寨一年年变大。那些明代的牛啊,清代的牛啊,民国的牛啊,在农民吆喝里喘息,块块稻田整齐得像杜工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对仗。那些明代的人啊,清代的人啊,民国的人啊,在水边耕田赶集浣纱洗头,好多棉纱和头发掉进河里,好多汗珠掉进田里,青的成了今天河里荡来荡去妩媚的青苔,白的成了湿地公园摇曳飘飞的芦苇花,汗水转世成高层建筑璀璨的霓虹灯。
河水细细地流着,由着性子在田野里弯来拐去,一湾一塘,一塘一湾。不想这里修筑了城墙,后来成了县衙所在地。10多年红白旗战争如烈火般焚毁了笔山书院的朗朗书声,刀光剑影却孕育了清末兴义教育的辉煌,可湾塘河依旧哗啦啦地流着,那么淡定。
如今,兴义成了几十万人的现代化城市,湾塘河该打扮打扮了。人们在上游随手一拦,水停下来,河就胖胖的,漫成一汪绿水,称为人工湖。柳树榕树倒映在水中,散步的人们低头一看,一群小鱼开始爬树比赛,几只小鸟在水草里穿行。野鸭呢,翅膀张开,像文静的小女孩套着泳圈,悠闲地伏在水面。一对白色的鹭鸶突然激情四射,贴着水面快艇似地掠过,身后快速闪动的波纹是它们长长的情诗么?黑色的水油腻的水走进荷叶,走进芦苇,走进水葵,那些森林好大好密啊,迷迷糊糊的,这里蹭一下,那里蹭一下,累了还要歇歇脚。河翻过拦河坝,像搓了澡,清爽多了,哈哈大笑。那些污泥,那些油腻,早留给那些水草做肥料了。
一停留成一汪绿水,拉伸河的宽度,配上红花绿草步道石凳,配上倪雅男先生的《黄草赋》《穿云赋》,湾塘河就成了历史文化长廊。打金钱棍的老太太,唱花灯的小妹,女高音男中音,拉二胡的,拉提琴的,声嘶力竭地抒发着自己幸福感,保洁员天天打扫他们飘落的音符。打太极的老太太倒是要舒缓一些,它们的节奏是《太湖美》,旋律变成蝴蝶飞走了。
湾塘河本是个纯朴的村姑,如今五面石砌就的河岸,五彩的灯带环绕,风格各异的亭子守护。村姑穿上了高跟鞋,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显得阔绰了。两岸是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行道树高高的楼房,不这样,配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么河在城市呢?所以湾塘河还有一个学名:花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