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身体一直很硬朗，酒害了他。

　　娘说，对老爹最惨重的打击，是前年骑摩托车回镇上的一天夜里。具体的时间娘记不清楚了。娘告诉我，那天，寨子里的一个堂哥搬新居，老爹被请去“挂人亲”。忙碌完之后，老爹和天南地北的亲戚们划拳喝酒，喝多了。娘焦心在镇上开的门面，便先行了一步。半夜时分，醉酒的老爹在堂弟家醒来，不顾叔叔和堂弟的劝阻，拧开摩托车的钥匙就走。说到这里，娘哽咽了一下，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要是不先走的话，留下来等你父亲，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喝了酒的老爹骑着车子，在老家坑坑洼洼的乡村路面上行驶，都没有摔跤，当他骑着车快要到镇上的时候，或许车速太快，或许酒精发作，老爹连人带车，跌倒了。时值半夜三更，四周黑漆漆的无一个行人，老爹被摔得疼晕了过去。据他自己讲，醒来时，脸上冷冰冰的，他都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头上流出的血。老爹说，当时他大脑还算清醒，摸索着拿出了手机，给我哥哥打电话。哥哥闻讯后，和寨子中的几个兄弟赶到现场，大家才手忙脚乱地将他背到了当地的卫生院。

　　在卫生院，简单的处理伤口后，医生说老爹的伤势很严重，得送去大医院。哥哥见情况紧急，便拨打了120，将老爹送到了兴义市人民医院接受进一步的观察和治疗。还好，通过医治，老爹得以顺利出院。

　　然则祸不单行，疾病又将老爹笼罩在阴影之中。

　　2012年11月11日，一身疲惫的老爹累倒了。老爹是上厕所的时候摔倒在厕所的。娘第一个发现。老爹神志虽然清醒，但怎么使劲就是挣扎不起来。娘赶紧喊了哥哥，一家人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赶。住院，治疗，老爹的病情仍未见好转。一家人急得六神无主。

　　第二天，在昆明的姐姐接到了娘的电话，大家心急如焚地赶回老家。医生说，老爹的这次异常，和上次的摔跤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老爹得了脑血栓和老年痴呆症。

　　在医院，老爹很听话，他已经不是那个成天忙忙碌碌操劳家务的老爹了，听任我们的摆布。

　　病急乱投医，我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江湖郎中，找了;好的医院，住了……只要听到某个药方、某种药，就千方百计弄来试，可老爹的病情仍不见有丝毫的转机。他开始记不清楚自己的电话号码，接着，前来看望的亲戚也被他忘记得干干净净。再接着，他连娘甚至和我都不认得了。老爹的失忆，让我们揪心。

　　行动不便，说话口齿不清，表情木讷，我坚强的老爹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娘叫他吃饭，他摇头晃脑：“你是谁，你怎么来我家的?你住哪里?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这时就见娘悄悄地扭过头，擦眼睛里的泪花。老爹好不容易睡下了，做梦还在喊：“张云慧，张云慧。”张云慧是我娘。

　　但我一直觉得，老爹的心里也许是明白的，只是脑子混乱了。他知道谁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视野里，一刻不能没有娘，一旦发现娘不见了，他立即表现出焦躁的情绪。

　　有一次，娘下地干活去了，老爹歪歪扭扭地就走了出去，等我们找到他时，他的嘴里支支吾吾的好像在唠叨着什么。我和哥哥问他：“爹，你要去哪啊?”他呆呆地看着我们，半天不作声，直到娘闻讯赶来，他脸上突然现出孩子一样的表情来，并紧紧抓住娘的衣襟。他跟着娘慢慢地朝家里走去......

　　儿子不孝，正陷入在自己的生活困境中，不仅未能够给老爹一个安慰，有时反而令老爹为了我的前程忧心忡忡。

　　一个傍晚，老爹一个人站在屋前的梨树下，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任凭娘拖拉拽，他都说不回。娘一想，老爹有可能是在等我，便大声地说：“你儿子出门打工去了，明天就回来看你!”老爹这才慢悠悠地和娘回家吃饭。

　　在家服侍老爹一个多星期的日子里，老爹一个劲儿地望着我傻笑。当唠叨的娘在我面前说起老爹挂念我的事儿，我的眼眶潮乎乎的。

　　老爹彻底地放松了。在外人看来，他这么早就痴痴呆呆，是个悲剧。对他自己而言，却是早早地卸掉了人生的抱负，坦荡、悠然。每当有亲戚前来探望，他都乐呵呵地说“认得”，然后又傻傻地说“不记得”。

　　2013年4月15日，姐将老爹带到了昆明的云大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娘问他：“这是哪里?”老爹傻呵呵地大声回答：“昆明!”我和姐都情不自禁地笑出了眼泪。